穆春鹤睡得浅,动了动胳膊,却没有醒。
他们很久没见了,看电视吃零食,像小时候一样,最后东倒西歪地睡在一起。傅林声思念兰舟,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可惜监控无法听到。
她不断地起身,又坐下。她可能是害怕的。没有人不怕死亡。
凌晨四点,傅林声踌躇着走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
这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兰舟反反复复播放着那段监控,始终不知道傅林声对她说了什么。
可能是好好吃饭,可能是小心身体,可能是不要哭泣,可能是我去找爸爸妈妈了,也可能是我爱你。
在傅林声死后三天,穆春鹤也死了。
同年十二月,陆景明冤枉入狱,不明不白地死在监狱里,这时他刚好十八岁。
第二年三月,苏昀中也死了,他们好像被困在了三月。
兰舟在这一天,来到了桑楚国,开始完成续命任务。
恍惚间,她好像融入了这个世界。
回过神,她依旧是格格不入的那个。
性格虽然相反,但很多时候,总感觉就是他们在身边。想着要提防,事到临头又是另一个想法,纠结,矛盾。
偌大的花园用门相隔,圆形的门旁伸出一枝桂花,勾着人神往门另一边的秋景,几人说说笑笑一路穿过花园。
恰逢赏菊时节,陆景明看着看着就想玩斗草,可秋季花草不多,穆春鹤让他留到春天再玩。
见陆景明失落,苏昀中摸摸他的头发安慰:“玩不了斗草,玩叶子戏好不好啊?”
陆景明唰一下来了精神:“好!”
“不来钱不好玩啊。”穆春鹤叫道,顺便怼了怼苏昀中,“昀中今日生辰就不用了,我们来个人替他把钱出了。”
陆景明随口问:“好,那谁出钱?”
众人不语,看着他。
陆景明:“我?”
穆春鹤:“难不成用我的?”
几人步行到花园另一侧的亭子里,有一张石桌,亭外还有一张桌子,苏昀中、穆春鹤、唐默和十一为一桌,兰舟、傅林声、陆景明和十六为一桌。
叶子戏分很多种,苏昀中那桌加注,输家按照赢家最后那张牌的点数喝酒,还要给相应的钱,比较刺激;兰舟这桌有两个姑娘,不用喝酒。
天气很不错,秋高气爽,八人身旁各有一个小木桌,上面摆着瓜果点心,茶香和菊香交融。
兰舟不会玩,颇有顾虑,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请求:“我不会玩哎,好姐姐好弟弟你们可要手下留情啊。”
“姐你可不能放水!”
傅林声左右为难,十六也叫着不能放水,两人一起对兰舟逗弄大喊:“不放不放就不放,我们要发财,变个舍利子,献给西王母,再变大金鳌,上天驮菩萨!”
这是坊间小孩在大人打牌时唱的歌谣,为了讨个口彩时会唱,他俩唱居然没有违和感,一股傻气直面而来。
不远处目睹的穆春鹤哀叹连连,觉得穆家无望了。苏昀中拍拍穆春鹤,表示同情。
陆景明有空经常到苏公府找苏昀中打叶子戏,穆春鹤太忙没空理他,找苏昀中的话,还有十一十六可以一起玩,不用另外凑人了。四人里兰舟不会玩,傅林声玩的不多,所以这把游戏,陆景明和十六胸有成竹。
于是,一刻钟后,兰舟数着钱,满意地收进了自己的口袋。
陆景明不服:“再来!”
然而,兰舟靠着系统提示,大把赢钱,乐不可支,后面直接站到椅子上仰头大笑:“我就是赌神!”
苏昀中今天手气不佳,也输了不少,陆景明这边掏钱那边贴钱,整个人都萎了。
他苦大仇深地盯着穆春鹤:“哥啊,你不是说了昀中兄今日生辰,你还不让他赢两把吗?”
“不是你给钱吗?”
“我的钱就不是命了吗?”
“嗐呀谈钱干嘛,多伤感情,我们之间还没有亲密到可以谈钱的地步。”穆春鹤义正词严,继续投入到牌局中。
两桌相隔不远,谈话内容都能听到。兰舟耳朵尖,几乎是一提到打仗两个字她就条件反射紧张。
那边唐默默不作声又赢了一把,三人举杯喝酒。穆春鹤放下酒杯与苏昀中说道:“打仗的话,你怎么办?”
“打。”
“你打什么,我去吧。”
“你那么大家业,别涉险,便宜了姓陆的你能闭上眼?”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苏昀中愁容不展,桑楚国根本没有能打的人。
“哈哈哈哈昀中啊,你就是想太多,少想点以后的事,我们桑楚泱泱大国,难不成没有半个奇人勇士救国吗?别担心了,还没打起来你先把自己愁坏了可怎么办。”
笑归笑,穆春鹤提醒道:“你让兰舟给你起表字?于礼不合吧,应该是父兄师长起才对。”
“我知道。”苏昀中莞尔一笑,“我与她,不必在乎这些。”
他望去心上人的方向,兰舟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举着牌狂笑不止:“我又赢了!”
穆春鹤无语:“真就她了?要不换一个,感觉她想不出什么好名字。”
苏昀中低下头浅浅笑着:“不是挺可爱的吗?就她了。”
穆春鹤伸手挖了挖耳朵,自我怀疑:“出门前刚清理过啊,怎么又堵了?”
“不会吧?哪这么容易堵。”
“没堵怎么听见有人夸她可爱了?”
苏昀中:……
“我想好了!”兰舟高喊。
“什么想好了?”
“昀中的表字。”
兰舟轻咳一声,香妃色的裙摆微微摆动,上绣的桃花在阳光中扰乱了四季。眼前是明媚春光,水墨似的的青色天空高的吓人,迷蒙,陈旧,唯独她鲜艳,明媚。
“怀珠韫玉,你叫韫玉可好?”
“韫玉?”
傅林声细细品读了一遍,感觉甚好,不由得夸赞兰舟很会起名。
这个表字获得众人一致赞同,非常符合苏昀中。
“那兰舟也得有个字才好啊。”傅林声不厚此薄彼,一定要给兰舟也起一个。
“我不用了。”兰舟傻笑着,“我有你们就够了。”
“不不不,还是要有的。”
这次,兰舟出乎意料的坚持:“不了姐姐,我就叫兰舟吧。”
还没等傅林声劝说,端起点心大吃特吃的陆景明抽空插嘴:“韫玉的话,依我看你就叫怀珠吧。”
“不好不好,怀珠不好,不如淮竹。”
“都不好,依我看,叫乳猪好了哈哈哈哈!”陆景明坏坏地笑着,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陆景明!”
眼看大家都兴致勃勃,兰舟躺平随他们去了。她安慰自己,万一哪天想赚外快,在古代写小说,起个表字当笔名也不错。
一直没接话的苏昀中起身走到她身边,笑着拉过她:“其实,我已经向道长求了一个表字给你。”
“什么什么?”
是师父起的。兰舟心里隐隐期待,这个两世都对她无条件溺爱的小老头,会给她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温溪。”
兰舟愣了愣。
天地茫然,沅芷湘兰,周遭是泛着黑的蓝,只有一株兰草和一片蓝水,再远的地方是成片高耸入云的山谷。
兰草与水碰撞,发出哭哭啼啼的声音,回荡在悠悠弦月这上。
天地黯然,未见兰草,只闻哭声。
“翠花啊,我以前不叫兰舟。”
某一天,兰舟在屋顶上看月亮,突然对系统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知道。”
“你知道?”
“对啊,我们必须要了解宿主,所以你的过去我都知道。”
“哦?你都知道什么?”
“你出生父母恩爱,跟着爸爸姓,名字里带着你妈妈的姓氏兰,后来你爸爸不要你了,你小小年纪央求外公带你改名叫兰舟,随母姓想要独立,对吧?”系统机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明明还是个小屁孩,一看书上说兰生幽谷舟在江海就要改这个名字。”
猝不及防伤疤被揭开,兰舟有点懵,她好久没听过了。
“我讨厌那个名字。”
亦如她对道长说,“我讨厌爸爸。我希望他去死。”
兰舟总是急着长大,她总是越努力越糟。可是温和平顺的溪流会包容绝境逢生的兰草,安慰着她,倔强地长出花来。
兰儿总会在荒芜湿冷的岸边开出花,总会遇见为欣赏倔强孤独的她而停泊的船。
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她的坚韧。
所以无论是倔强开花的兰草,还是欣赏停靠的小舟,亦或是温和包容的溪流,都是她自己。
兰舟,温溪,在场人都默念了一遍,感觉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表字了。
兰舟一笑,如春阳化雪。
“我其实还挺幸福的。”她对系统说。
“你看他们都爱我。”
系统没有刺她,附和地晃荡祂冒绿光的显示屏:“是啊大家都爱你。”
陆景明感觉手里的点心没了香气,他眼巴巴地看着浓情蜜意的两人,羡慕极了。
身为兄长的穆春鹤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扔下手中的牌,招呼不远处的下人呈上纸笔:“来,景明,今天我给你个字。”
这话太突然,陆景明怔住,明白过来后歪着头笑了:“谢谢哥。”
兰有秀兮菊有芳,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穆春鹤凝眉深思,他们注视着,无人开口打扰。
父亲冷漠自私,母亲含恨而终,他自幼便知,想活命得靠自己,陆秉鉴有的是小妾,不缺继承人。
景明呢?不谙世事,喜欢吃点心,喜欢没事找事,喜欢干点看起来很无聊实际上就是很无聊的事。
苏昀中和陆景明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他还要长。
倒也不是羡慕,想要安稳的生活,总要有人付出代价的。
只是,景明,哥哥真的很想你平安顺遂一辈子,随你怎么过,一辈子只知道哪家点心好吃,就这么无忧无虑下去。
他从沉思中挣脱,提笔写下了他对弟弟一生的期望——无恙。
穆春鹤大概是喝醉了,脸色绯红,苏昀中也不胜酒力,唐默更是倒地不起。十六见十一顾不上他,脚底抹油去厨房找心心念念的鸢儿了。
陆景明坐在苦楝树上,感觉浑身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兰舟溜进了苏昀中的房里,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之前苏昀中上山,带走了不少书,她想找没找到,现在是好机会,她要把那本已经遗忘的书找回来。
在她离开紫石前,傅先生给了她本书。她闲来无事翻阅,回忆这个世界与苏昀中第一次见面时,记起一个奇怪的事情。
苏昀中去紫石干嘛?他说是替苏坤取一本经书,什么经书不能让别人去取,还要苏昀中带亲自去?
她夜探苏坤书房后并没有发现有经书,所以怀疑在苏昀中这里。
果不其然,在一堆诗词中,兰舟很快发现了一本写着华严经的书。
手刚刚覆上经书,她就感觉到了书里的凹凸,直接拿起抖落,一封信掉了出来。
信封上没有字迹,兰舟不知是什么,但都到这步了,不打开肯定不行。
她一鼓作气打开信封,开头第一句便是——吾妻荆书,深哀思悼。
荆书?谁是荆书?她接着往下读。
“吾妻荆书,深哀思悼。汝归去十年有余,今生辰,忆念你,寄信于佛祖,恳请来梦中。小女已长成,眉目八分似,三年一面思悲切,咳血啼哭,夜不能寐。我与苏坤,抢女之痛不共戴天,我与齐阳不共戴天,你饮毒西去日,我心同去时。”
三月生辰,苏坤抢女……兰舟脑海里涌入一个不妙的猜测。
果不其然,把放在署名位置的手指缓缓移开,傅听松三个字赫然映入眼帘。
傅听松,是傅先生的名字。
恰好陆景明从树上下来,兰舟一把收起信,走出屋子后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询问:“阿声姐姐的表字,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陆景明虽然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眉目紧锁努力回想:“好像是——”
“是什么?”
“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