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如约而至,在紫石寂寥的雨中,好像一切都长了霉斑。
院墙瓦片上有声响,陆景明走到窗户边一看,是只猫。
不成想,本昏迷着的苏昀中突然激动起来,没有力气的他从床上滚落,往门口爬去,高烧使他脸色红得不正常。
门一打开,风雨涌进,陆景明冻得一哆嗦,只穿着单薄里衣的苏昀中却察觉不到,赤脚踩在雨里,踉跄着跑到院子里,高声喊:“兰舟!”
“兰舟……兰儿……你在哪!”断断续续的呼喊过后,他跌倒在雨里,失去意识时,嘴里还在轻声唤着兰儿。
赶来的陆景明愣一下,继而回忆起来。
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院墙上。
也是这样一声瓦片碎在地上,他们抬头,眼里尽是彼此。
兰舟的尸体被赶来的隐元道长和亭风带回九星观,跟来的玉衡道长把自己研制出来的新丹药给了苏昀中。
“好孩子,振作起来。”
趴在冰棺旁的苏昀中嘴唇惨白,眼周红肿,根本无力回应。陆景明代为接过补药,替苏昀中道谢。
兰舟安静地躺在那,无论何时,她都怕孤独。他们没有记忆的这些日子,她一个人面对危险时,肯定更害怕吧。
亭风刚要把兰舟移动,苏昀中突然扑过来,死命抱紧,不肯让人动。他没说话没喊叫,就是抱着兰舟不松手,眼神恶狠狠地盯着来人。
陆景明明白硬拖着不是办法,忍痛去扒开他的手指,一下一下,青筋暴起也未动分毫。苏昀中好像失去理智般,听不进任何劝慰,执着地只要兰舟。
怀里的人毫无反应,听不到他的娓娓细语。
哭哑嗓子的傅林声蹲到他身边,哄道:“轻点,阿舟疼。”
话音刚落,苏昀中松开了手。
隐元道长深深地看了眼苏昀中,亭风欲言又止。徒劳一番后,兰舟的尸体还是被带走了,留下空空的冰棺。
“昀中哥哥……”
“景明。”苏昀中说了这两天来第一句话,喉咙干涩欲裂,仿佛是从干旱土地的缝隙里挤出来的。
“我在。”
“你想起来了吗?”
陆景明垂下眼眉:“嗯。”
“都想起来了啊……”
苏昀中明白上辈子自己太逞强,这辈子身体这么脆弱;陆景明接受了泪失禁的事实,上辈子不敢哭的这辈子全哭完了。
战事吃紧,不知为何宁城那边再无动静。傅林声强打起精神来找苏昀中商量战事,她接受速度很快,拜托老毛暂且管理军中事务,她知道一时半会儿苏昀中缓不过来。
其实换个世界换个身份对他们来说是求之不得,但,如果要妹妹的命去换,他们宁愿苦楚吃尽不得好死。
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战场,他们随着兰舟殒命恢复记忆。穆春鹤崩溃之余,被卫子焉强行带走;何寿维见几人围着尸体不肯走,想喊老毛去帮忙搬走,哪知谁也不敢上前从苏昀中的怀里夺走那具尸体。
好不容易带回紫石,他浑身瘫软地靠在冰棺前,恨不得一头撞死。
兰摧玉折,生死相依。
“他要死!”傅先生惊叫。
傅林声用力护住栽倒的苏昀中,痛心疾首:“昀中,你还有使命呢,别这样,别……你得帮百姓夺回他们的家乡……”
苏昀中面如枯槁,头磕在冰棺上,忽地,咳出一大口血来。血绵延不绝,从他身上流到地府,滋润着那棵黄泉路尽头的树。
经书染了霉斑,青苔爬上屋檐,整个世界都是腐败的气息。苏昀中呆滞地坐在里面,仿佛周身爬满了黏腻的蛛网,一举一动都显得沉重。
“总要有人死的话,我宁愿是我。”
他吐出长长的一口气,从大开的房门往外望去,桃树狗尾巴草被雨淋的绿油油的,与颓废的他对比鲜明。
苏昀中枯坐到天明。随着渐小的雨,他缓缓起身走到门边,雨丝倾斜,尽数打在他身上。
“十一十六。”
门外守着的人急忙进来,异口同声:“在。”
“去把何知府和毛大哥找来,还有宋御史,就说,我有办法治齐阳军。”
十一十六面面相觑,回道:“是!”
百里之外,宁城的雨同样渐小。
苏公府遣散了奴仆,穆府没有。偌大的穆府跟之前一样灯火通明,不过少了些身影。
穆春鹤走进雨幕,婢女恭恭敬敬地撑着伞,一前一后,走得慢而久。
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扇动鎏金扇,而是合在手里,一动不动。
到了牢房门口,门口的守卫立马为他打开门。光亮一点一点渗进黑暗的牢房内,趴着的人眼皮也没抬,翻了个身背对他。
穆春鹤没生气,坐到椅子上,示意其他人都出去。等屋子里没人才开口:“凌将军,如何?还是不愿意加入齐阳吗?”
凌川一口血喷在他身上:“狗屁!”
“啧,有骨气啊!”穆春鹤赞许道,仿佛是真的在夸赞他,下一秒合起扇子,语气骤冷,“那就别怪我用刑了。”
“要杀要剐,随便你!”
墙壁布满暗红,雨季的潮湿使牢房里满是腐烂的臭气,令人作呕。
过了半个时辰,穆春鹤才出了牢房,一脸嫌恶:“把这尸体扔出城去,喂野狗,正好这几天下雨野狗找不到东西吃。真是,居然弄脏我的衣服。”
守卫正要执行,卫子焉突然从暗处走出:“慢着。”
穆春鹤对上他阴森的目光,毫无惧意:“怎么?你要鞭尸?”
“不不不,反正都死了,不如割了头颅悬于城墙,杀杀那桑楚军的士气。”卫子焉眼神紧盯穆春鹤,只要他露出慌乱,立马缉拿。
鎏金凤凰扇光彩夺目,是昏暗雨天里唯一的亮色。穆春鹤满不在乎:“随你,谁让他的血脏了我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