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始,弥深只有最开始看了两眼卞持盈,怕被御史台抓住辫子,他不敢多看。
她昨夜应该睡得不太好,眉眼看上去有些疲乏。也不知道她早上是不是又喝了浓茶,浓茶伤身……
“陛下,臣有事启奏。”御史大夫何修初出班立于御前。
御史台这是又要弹劾人了?这次是哪个官员?群臣都聚精会神、竖起耳朵听着。
卞持盈:“准奏。”
何修初:“臣伏见,今有工部主事弥和,前因玩忽职守,导致皇寺修缮不力,致使工匠伤亡,此乃一。其二,弥和仗着弥家的势,在长安欺辱女子数名,强抢民女数名,其罪大恶极,实在可恶,依律应当严格处置!”
此言一出,原本就安静的大殿在此刻更是安静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弥和官职低微,不能入朝会,而在殿中的其他弥家人则是神色各异,其中数弥深最明显,其次是弥远。
这些年,弥家受器重,一路水涨船高,在朝中地位不低,仅次于卞家,谁敢得罪?恐怕只有御史台了。
卞持盈将底下众人神色尽收眼中,她正襟危坐,看向何修初:“证据何在?”
何修初立马呈上一沓册子,迟月接过递上。
弥深看着那一沓册子,面皮抽动了两下。
而容拂看着那沓册子,垂下眼眸,嘴角微微动了动。
殿中各人,皆屏气凝神,深怕触怒元嘉帝。
卞持盈将册子里的内容尽数收入眼底,良久,她将册子轻飘飘丢下台去,接着,她轻轻一笑:“弥家,真是好大的胆子。”
群臣惶然,纷纷跪下。
“弥氏一族,藐视皇权,本当诛戮,朕宽仁为怀,削其官籍,阖族发配惠州,三日后启程,永世不得回长安。”
一道惊雷骤然劈下,劈到弥深发顶,劈得他眼冒金星,他脸色煞白如纸,跪在地上,汗如雨下,心里百转千回,无数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他突然大着胆子从御前抬首望去——
高台之上,元嘉帝面色凌厉,双目无情,哪里有曾经的温和柔情?
另一侧的弥远亦是如此,明明是寒冬腊月,他额上却起了密密麻麻的汗珠,脸色雪白,嘴唇发颤。
完了,彻底完了。
金銮殿的金砖上,映着朝臣的脸,也映出了皇权浩荡。
皇帝想宠着谁时,谁便得势,不想宠着谁时,便如山倒,轰然坍塌,不过上位者轻飘飘的一句话。
容拂跪在群臣中,他垂眸看着地上金砖,能看见自己模糊的面容,他眼眶发热,一直缠在他心底的执念被清除,只觉浑身痛快不已。
黎慈此刻心里没什么想法,只是暗自叹道:弥家竟然也会有倒台的一天。
早年他和弥远交好,后来因政见不合渐行渐远,却没曾想,弥家会有今日光景。
流放惠州显然是经过元嘉帝的深思熟虑的,早年黎慈也流放惠州,他在那处扩展人脉,建立势力,如今惠州一带,已全然是元嘉帝的地盘,任弥家有通天的本事,也翻不出花样来。
弥家算是彻底完喽!
朝会散后,卞持盈一个人去了园子里。
和弥深数载情意,事到如今,也只能尽作过往了。
弥深对她有情意在,这是不争的事实。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她才会有心里纠结迟疑。
可弥深联合弥家算计她,算计宝淳,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她知道弥深的心思,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敲打他:宝淳是她唯一的孩子。
弥深一面应下,一面又在暗中筹划。包括那日在桃李湾的刺客,也是弥深一手安排的,一出苦肉计,为的就是能掰开她的腿,想从她腿间求出弥家将来的倚靠,甚至是百年的荣华延绵。
卞持盈怎能接受弥深的爱带着算计?
她到底是念着旧情,贬了弥家去惠州。惠州如今也算发达,百姓安居乐业,商贸发展得极好,弥家去了那里,若是安分守己,凭着自己的本事,日子不会差,可若是敢生出别的心思。
卞持盈不会再心软,她会直接断掉弥家的后路。
虽然想得很明白,但情意依旧在,他们前两日还是浓情蜜意的伴侣,而即将,他们天各一方,或许永生都不得再见了。
卞持盈心里闷闷的,眼睛也涨涨的。
“陛下。”有人在唤她。
卞持盈转头,看见贤妃林语嬛朝自己走近。
她垂下眼眸:“何事?”
林语嬛后边的宗襄探出头来:“陛下,你是不是很难过呀?”
卞持盈沉默片刻,道:“有一些。”
二人在她两侧坐下,一个作温柔安慰,柔声细语,一个作扰乱心房攻势,叽叽喳喳说着话,扰得卞持盈都有些头昏脑胀,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了。
不远处的假山后。
宝淳怔怔地看着卞持盈,喃喃自语:“娘竟然如此难受……”
云阳叹口气:“先是青梅竹马,后又携手并进,这么多年了,陛下哪里就能当做无事发生?”
宝淳嘟起嘴,她圆溜溜的眼眸转了转,计上心来。她转头看着贵妃李丹信,朝她勾勾手:“你,过来。”
宝淳性子乖张多变,霸道又任性,宫里谁见了她都得绕道走,奇怪的是,妃嫔里只有宗襄不怕她,而李丹信是最最怕她的了。
“……殿下有何吩咐?”李丹信磨磨蹭蹭走过去。
宝淳一把揽过她的肩:“一会你……”
午饭后,卞持盈准备休憩,朝玉来禀:“弥深想要见陛下。”
卞持盈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道:“离开长安那日,我会去送他,在杨柳亭。”
昌安三年秋,她和晏端微服私访,与弥深在杨柳亭话别。如今,换她送弥深话别,多年过去,景在人非。
天色阴沉,寒风阵阵。
卞持盈是被一阵雨声吵醒的,屋子里是静悄悄的、昏暗的,窗外雨声渐起,偶有寒风掠过,她披着袄子愣愣坐在榻上,听着窗外雨声,倏地红了眼眶。
她转头看着窗前那盆花出神,那是元嘉四年,她和弥深在桃李湾亲手掘土移来的一株花。
花很普通,但它很争气,长势极好。
彼时弥深笑问她:“为何要挪这么一株花回去?”
她怎么回的?卞持盈现在已经忘了,不过她想,忘了也好。
这花的确是平平无奇。
略发了一会儿呆,卞持盈整理思绪,去了青鸾殿。
处理政事时,她不会去想那些事,也无心悲伤春秋。
“娘!”宝淳风风火火跑了进来,身后的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叮铃作响。
卞持盈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看她:“何事?”
“娘。”宝淳趴在桌边看她:“你能不能陪陪我呀?”
卞持盈:“你想让我陪你做些什么?”
宝淳歪着脑袋想了想:“今儿天好冷的,我想吃拨霞供!宗襄说她也想吃,云阳也想吃。”
她眨眨黑葡萄似的杏眼,作乖巧状撒娇:“娘,拨霞供要人多一起吃才好吃呢!你跟我们一起吃,好不好呀?”
“我还叫了姨母和舅舅!”宝淳扭着身子,不依不挠:“娘——我不管,娘一定要陪我!”
卞持盈笑着合上折子:“我还一句话都没说,你怎么就说了这么多,我也没说不去……”
“呜呼!”没等她说完,宝淳便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那我去安排啦!娘一定要来储芳殿哦!”
储芳殿是宝淳的寝宫,离昭阳殿不远。
卞持盈看着她欢脱的背影,不由失笑,看着左侧的折子,她敛了笑,重新提起笔来。
卞知盈如今在长安著名学府里当夫子,其性子有趣,教导方式也较为新颖,颇得学生喜爱推崇,是长安小有名气的夫子,她年岁不小了,未婚嫁,自由散漫。
卞烨倒是成家了,其妇是长安书香门第的姑娘,性子娴静温和,恰好能治一治卞烨的冒失。他如今在朝中任给事中一职,勤勤恳恳。
傍晚,卞持盈到储芳殿的时候,雨还未停,冷风吹得她脸生疼。还没进殿,她便听见里头传来热闹的说笑声,其中属宝淳的声音最大,紧跟其后的是宗襄。
卞持盈低眸进了殿中去,暖意一下袭来,迅速驱散了围绕在她身上的冷意,舒服许多。
鼻尖萦绕着麻辣鲜香,定睛一瞧,每人的小几上都摆着炉子和菜,有的炉子已经烧开了,就等肉菜下锅。
卞持盈一进殿,众人都起身行礼。她笑着摆摆手:“不必拘礼,就当是家宴了。”
她坐在主位,右侧是宝淳,宝淳下方是云阳,然后是宗襄,紧跟着是贤德淑贵四妃。卞持盈左侧为首的是卞知盈,接着是弟妹林蠲、弟弟卞烨。
“娘,你的炉子我可是让人特意制的。”宝淳伸长脖子,笑眯眯道:“你一定会喜欢的。”
卞知盈一听,赶紧问:“那我的呢?娘重要,姨母就不重要吗?”
宝淳嘿嘿一笑:“小姨母知道,为何还要再问?”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卞烨努努嘴:“你明明知道宝淳会这样说,还偏要问一嘴,自找不痛快。”
卞知盈:“我痛快得很!”
中间的林蠲笑笑,对兄妹俩这副模样已经见怪不怪了。
宝淳朝下方看去,对着李丹信扬了扬眉毛。
李丹信有些紧张,她端着什么东西起身来:“陛下,这是我特意做的糕点,也不知合不合陛下口味。”
卞持盈笑着看她:“你有这心意,已是极好。”
宝淳继续扬眉毛。
德妃洛识月站起身来,她端着两排精致秀美的酒壶上前,盈盈一拜:“陛下,这是我酿的酒,味道尚可,陛下兴许会喜欢的。”
“对,我记得你会酿酒。”卞持盈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酒壶,笑意更甚:“还未打开酒塞,就已酒香扑鼻,不错。”
宝淳扬眉毛,扬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么,忙道:“娘,你炉子里的东西,都是淑妃做的,她擅做膳食,知晓你喜欢吃辣的,所以特意研究亲手做的。”
淑妃王应瑶站起来,腼腆地朝卞持盈行了个礼,她性子安静内敛,话不多。
卞持盈颔首看她:“你有心了,我很喜欢。”
她脸一红,低头坐下。
宝淳接着扬眉毛,她感觉自己的眉毛都要抽筋了。
云阳县主卞嘉平和贤妃林语嬛都齐齐站了起来,宗襄紧跟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