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往上,相隔一米远的距离,傅煜睡在同样的手术床上。
粗细不一的线连接着她与他。
穿着白衣的工作人员在床前忙碌。
她的身子被翻动,耳边有模糊不清的询问声,有人给她递来了一杯盐水。
但她尝不出味道,也不在意他们的任何举动与对话。
她只看着傅煜的侧脸,小麦色肌肤,高挺的鼻梁勾着一条流畅的线到下颌角,这张脸与少年重合,又略显成熟。
变了点儿什么,又好像从未改变。
夏瑾安静静看他,眉心一点点的收紧。
在十多分钟后,她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为什么还不醒?”
适才说话的女生看了床上的男人一眼,微笑道:“能把你叫醒已经很好了。”
听她的语气,显然并不在意男人是否能醒。
“不过,因为这次实验,我们找到了程序上的漏洞。”
她挺开心的,脸上有一种向往。
刘如卿,傅煜的主治医师,也是项目研发团队的算法工程师。
经过一夜不眠不休,她总算是把夏瑾安唤醒了。
最初神经调控科学利用电疗治疗陷入沉睡的植物人,之后随着脑机接口技术发展,医疗团队提出提取记忆、重回梦境、意念控制的概念。
2020年,刘如卿就读博士时就在导师的推荐下正式加入团队。如今七年,技术突破,急需实验者。
在同事的介绍下,傅正承将车祸昏迷的傅煜从祁市人民医院转来北京。
成为这项实验的第四个实验者。
只可惜,如今看来四例实验皆以失败告终。
他们依然无妨完全掌握昏迷者的意识。
似乎哪里藏着一个bug。
刘如卿提到失败二字,情绪隐有失落。
她依然笑着说:“毕竟机器无法高于人类的自我意识。”说完不忘安慰夏瑾安:“不过,自从你进入他的意识,在某些时刻,他的神经比之前沉睡的时候更加活跃,这就意味着,他苏醒的概率非常大。”
她看了下生理盐水:“两天不吃不喝,你得好好睡一觉。身体要紧。”
刘如卿说完,便推着她的移动手术床往外走。
“别太担心。睡醒了多喝水,吃点儿流食,明天再吃主食。”
“你可能会想吐,是正常的反应,后颈的伤口暂时不要碰水,天气不热,但如果出汗了就用生理盐水查一查,伤口不大,三天后就可以洗澡了。”
刘如卿交代注意事项。
看得出来,她还有一肚子疑惑想要问夏瑾安。
夏瑾安喉咙里传出虚弱的“嗯”字,回应她。
回答着,脑袋却在往后扭,她想再看傅煜一眼。
希望在自己转头的瞬间,男人能睁开眼。
然而,直到病房的门关闭,她在最后的那条缝隙里,也只是看见男人熟睡的面庞。
她遗憾的收回了视线。
病房里有一对夫妻等着她。
比梦境里的人更加苍老。
见到她,杨金凤连忙起身。
傅正承腿上有动作,要站起来却挺费劲,腰腿不好,要靠杨金凤搀扶。
他们的目光先落在夏瑾安的身上。
见她脸色苍白,询问的话卡在嘴边。杨金凤只温声问她的情况是否还好:“夏、夏老师,你想吃点儿什么吗?觉得身体怎么样?”
夏瑾安很疲倦,喉咙也哑,说不出什么话,摇头:“不了,想睡,谢谢。”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抱歉,傅煜没醒。”
杨金凤还没问刘如卿,夏瑾安先给了她答案。
其实在刘如卿告诉他们夏瑾安进入傅煜意识,可机器无法操控、传达信息给夏瑾安时,他们就已经做好儿子可能醒不来的准备。
技术人员忙活了一天,不但儿子醒不来,就连来帮忙的夏老师也无法被唤醒时,他们更加提心吊胆,生怕害了这姑娘。
因为刘如卿告诉他们,之前三例失败的原因,是实验者的意识无法连接。
但,这一次,夏瑾安顺利进入了对方的意识,可是又好像,被困在了对方的意识里。
好在,如今夏老师醒了。
杨金凤十分感激,想握她的手,又见夏瑾安的手上插着吊水的针。
她只能轻轻拍打姑娘的手臂,语气里满是感激:“没事没事,夏老师,您能来帮忙,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夏瑾安依然觉得抱歉。
她不知道说什么,有些事依然无法消化。
比如傅煜没醒来。
比如那个离别的拥抱。
她躺在床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子,却觉得身体很空。
说不清为什么,混乱的思绪里,梦境里的场景不断回闪。
在杂乱无序的片段里。
她首先想到的人,是卓磊。
那个上一秒还骂骂咧咧,满嘴脏话的人,突然之间,好像离自己很远。
其实他原本就离自己很远。
如果不是因为傅煜,因为进入他的意识,她不会、也没有机会去认识一个已经死掉的人。
术前,刘如卿在给她讲手术风险时,也聊到了这个话题。
谈论起关于记忆的保存。
刘如卿提到了她的爷爷,她说如果这项技术最终成熟,她就可以找到那段和爷爷相处的记忆,提取,再通过机器连通,自由出入这段记忆。
而记忆里的时间与现实的时间不同,和爷爷相处几天,在现实里也仅仅过去几分钟。
这样一项技术,还可以用于精神疾病的治疗,比如向患者输入某些美好的记忆。也可以篡改患者的记忆。
让科技改变、治愈精神疾病和悲惨往事。
她认为这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研发成功也一定会有很多人愿意为此买单。
是否美好夏瑾安不做任何评价。
只要自我愿意,进入记忆也好,篡改记忆也好,都不需要别人来辩论利于弊。
她现在闭着眼睛,满脑子只有一件事。
她没有重生。
她的叛逆不作数了。
她的所有快递、板鞋、单词机,小胖鸭,傅煜送她的项链和帽子,统统没有了!
而这才过了两天。
她连订婚宴都没有逃过去!
她明天就得坐飞机赶回去,赶上下午三点二十分,给初二三班的同学上物理课!
夏瑾安万念俱灰,已经顾不得傅煜的死活了,反正刘如卿说过,傅煜不会死,他的脑损伤并不严重,清醒的几率很大。只是昏迷的时间越久,身体机能退化也会越严重,随着时间,肌肉萎缩,脑瘫等概率也会逐渐加大。
她认为傅煜不会脑瘫,也相信他不会。
现在是,她觉得自己更像是脑部瘫痪,思考细胞集体死亡了。
现实是毫不留情地狠狠抽了她一个大耳刮子,让她清醒点,面对现实吧。
夏瑾安拼命思考。
手心紧张出汗,也只想出:要不让刘如卿再把她弄进去一次,说不定这次能将傅煜叫醒。
这次时间长一点儿,她先把订婚宴逃了再说。
夏瑾安睁开眼。
床头放着一个保温杯,是傅妈妈给她新买的,说快要入冬北京气候不好,喝点儿温水。
保温杯旁边是一些水果。
水果下面放着一本书。
是傅煜的。
也是因为这本书,傅爸爸通过李倩宁联系上了她。
她犹豫着伸手要去拿书。
忽然,床头柜上冲电的手机发出沉闷的响动。
嗡嗡嗡的,好像隐藏在阴云里的闷雷在轰鸣。
夏瑾安顺手拿起手机。
连续清了好几次嗓,才敢接通电话,扬着嗓音:“喂妈妈,我正在逛街呢。”
“夏瑾安,逛个街要去北京?”
没等夏瑾安回过神来回话,杨丽琴直接吼道:“定机票,马上回来。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