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多不太记得七岁以前的事,那年他刚出生不久,洪水便淹了家乡,带来一场大病,烧糊了脑子,几乎不记人,不记事,到了六岁都还不会走路。
许家务农,大水过后借住到亲戚家,租来一亩农田讨生活。父母带着两个哥哥和许三多,就住在一间临时搭的茅草屋中。
流年不利,时局动荡。前些年孙中山掀起辛亥革命,搞垮了清政府,结果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不久,又被袁世凯夺了权……对于许家这样的小老百姓而言,他们关心的不过是有口饭吃、有暖衣穿,朝代政权的更迭对他们来说没太大意义,只是穷困地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饭吃不上都算小事,那隔壁村的瘟疫和顺着水流漂来的腐尸,一次又一次昭示战争与饥荒中最底层的命运。
饥饿,病疫,死亡……生活的艰难,叠上重重恐惧的阴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很多年后回忆,许三多不记得母亲的名字,只模模糊糊记得,那是个淅淅沥沥下着大雨的日子。天还没亮,母亲便背着他上山,到了山间那座名字都叫不上的寺院,将他放在门前,然后从怀里掏出那块祖传玉佩挂到许三多脖子上。
母亲将唯一一把油纸伞递给许三多,替他遮了雨,然后告诉他:三多乖,庙里师父们慈悲为怀,会对你好,所以在这里要听话。
说这话时,母亲一直掉眼泪。许三多看见雨水从树梢坠落,湿透母亲衣背,滴在她微颤的睫毛上,然后落在自己手背,带来凉意的触感。
许三多有些冷,他瑟缩了下,只轻轻叫了声“……娘……”,母亲便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来,退后好几步,差点被青苔滑倒。
“娘,你不要我了?”许三多睁大眼睛,困惑地望着母亲。
母亲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沙哑,她说,等你会走路了,娘就来接你。
母子相顾无言,最终母亲转身离去。许三多撑着破了洞的纸伞,呆呆坐在寺门前,望着母亲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山间青石板路的尽头。
母亲说,等你会走路了,娘就来接你,可六岁的许三多心里却隐隐约约明白……其实,娘永远不会再来接他了吧。
雨声滴滴答答,落在青翠林间,许三多不知在门前坐了多久,忽听身后庙门开了,便转过头去。
那是许三多第一次遇见史今—— 一身素袍,到处带着缝缝补补的痕迹,却掩不住青年自然流露的温润风华,他看见门前小小的许三多,露出诧异的表情,眉梢眼角却始终带着暖人的浅笑。
在许三多的记忆里,人的怀抱一直是温暖的。他从未对家人有过怨恨,因为最后相处的时光中,有母亲温暖的背脊担着他上山,之后,便是史今温柔地抱起他,进了寺里……那份守护着他的温暖,一直在传承,从未失去,这在许三多心里,一直是值得感恩的幸福。
……
如母亲所愿,这间古寺收留了许三多,却并未给他落发为僧。那天,二十岁的史今,将六岁的许三多抱到厢房里,拿帕子给他擦净脸颊,告诉他,‘出家’是很慎重的事,等到许三多长大了,能想明白了,再由他自己决定前路何从。
许三多不会走路,到寺的第一天,史今便背着他在寺里到处转悠,从庙门开始,告诉他正对庙门的那尊笑呵呵的菩萨叫‘弥勒’,是释迦牟尼预言中,未来会降生到此世间成佛的大菩萨;而与弥勒相对、面朝寺内的那尊身穿胄甲、形似武将的,则是护法神‘韦陀菩萨’,乃四天王座下三十二将之首……继续前行,中央大雄宝殿供奉释迦牟尼佛,左右供奉“大智”文殊菩萨,与“大行”普贤菩萨,号‘华严三圣’;东殿供奉药师琉璃光如来,主管东方净琉璃世界,左右胁侍为‘日光遍照菩萨’与‘月光遍照菩萨’,号‘东方三圣’,主保现世安稳;再至西殿,则见‘阿弥陀佛’,主管西方极乐净土,左右胁侍为“大勇”大势至菩萨,及“大悲”观世音菩萨,号西方三圣……
史今背着小小的许三多,耐心地絮絮叨叨地解释,一回头,却见许三多怔怔望着面前那尊菩萨像。
“怎么了?”史今将许三多放下,让他坐在蒲垫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在看观世音菩萨?”
六岁的许三多,没移开目光,只点了点头,喃喃轻声道:“……妈妈……”
大殿上的菩萨,一身白衣,显温柔女相,慈悲垂眸,仿佛也正静静注视着许三多,如同母亲最慈爱的目光。
史今蹲下身,温柔地摸了摸许三多的小脑袋:“想妈妈了?”
小孩子红了眼眶,点点头:“……这个菩萨像妈妈,我想妈妈……”
心里紧了一下,史今轻叹一声,将许三多搂进怀里:“那三多以后想妈妈了,就念‘南无(mo)观世音菩萨’好不好?”
许三多望着大殿上手执净瓶和杨柳枝的慈悲塑像,咬着唇,红着眼,点了点头。
……
“南无”是“皈依、顶礼”之意,许三多那时候年纪小,脑子糊,不懂这些,却因为想妈妈,只记住了‘南无观世音菩萨’这七个字。每天史今背着他出门,和寺内僧众一起入殿做早课,小孩子听不懂那些经文念诵,只是乖巧地坐在一边的蒲垫上,望着观音菩萨像,如思念母亲般,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南无观世音菩萨’。
僧众们看小小的孩子坐在一角,从最初地静静望着菩萨像,到后来竟学着大人们每天早晚在观音像前礼拜五百次,在惊讶之余,却也会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