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简妮,你有没有什么愿望呀?”
我看了看简的眼神,觉得她现在如果有愿望,那就一定是用那根红绳子勒死德米特里。
“谁是小简妮?”菲利克斯的大脑似乎永远缺根弦,他踏着笨重的脚步跑过来,正好听到这一句,不假思索将它复述出口。
简面无表情,德米特里得寸进尺,他弯下腰,保持着一个双方足够平视彼此的距离,一手撑着膝盖,一手举着那根像催眠样左右摇摆的红绳:“真的没有愿望吗?没有愿望的小姑娘一点也不可爱哦。”
如果不是知道吸血鬼不吃人类食物,我会怀疑德米特里今晚是不是喝醉了酒,他看起来得意忘形的过了头。
简这次有了点反应,她后退一步,兜帽往后落下一点,因此可以看出她并没有抬头仰视任何人的意愿,她只是平视自己眼前的世界,成为其中的佼佼者,“你很幼稚。”
女孩的声音像被设定好了频率的机器,童稚夹杂其中,她说这句话时很认真,认真到除了德米特里之外的人都忍不住憋气偷笑。
然后简就迈着优雅的步子离开了,看起来比起幼稚的德米特里,她更愿意赏光给许愿池边公共报刊亭里的报纸。
“真没意思。”德米特里咂咂嘴,抱怨却很小声,似乎是怕什么人听见。他不自然地扯松衣领,鲜红的嘴唇抿了抿,双手紧握成拳后又慢慢松开,一脸悲愤:“凯伦,你总不能也觉得我幼稚吧。”
面对这样一个可怜巴巴的人谁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我看了看德米特里摊开的掌心,三枚两欧元的硬币并列其上,像堆眨巴着眼睛等好心夫妻领回家的孤儿。
“当然不会。”实在不忍心让这样一个乐天派垂头丧气,如果能开心点还是尽量开心点吧,毕竟生活里值得烦恼的事已经够多了。
我从德米特里那里抓过三枚硬币,金属的质地摩擦着手心。在恢宏大气的许愿池边来来回回走了好几个圈,有很多词语滚动在舌尖,随着大脑里乱转的想法快速拼凑起来,又被牙齿嚼碎分开。
漫无目的的视线落在许愿池里,喷泉顶端窜出细小的水柱,在空气中摇晃一秒后回归族群,化作万千同类中不起眼的静水深流,我绞尽脑汁扒拉着愿望。
祈求家庭和睦吗?源自于原生家庭的不幸已经成了种事实,我想即使是波塞冬本人降临也无法改变。祈求爱情永恒吗?很可惜我压根就没有遇到过能发生这种浪漫关系的人。祈求身体健康吗?可是我现在已经获得了生命意义上的永生,祈求健康就失去了它本应有的价值。
硬币辗转反侧,从手指滑到掌心,又从掌心划回手指,似乎是想将手掌里的纹路全都抹直抻平,明明是冰冷的温度,却像是握住了炙热烫手的烙铁,企图用温度重塑掌心的脉络。
不远处德米特里将卫士斗篷当成一件披风,顶在头上撒腿狂奔,手上还不知道抓着个什么东西,后面菲利克斯一瘸一拐满脸通红地追着他跑,两个人闹成一团,差点滚到正在读报的简脚边。
简的眉头拧起来,身体往旁边移动了一点,避开愚蠢幼稚却弥足珍贵的玩闹。
阿夫顿站在一边默然不语,很憨厚的看着他们微笑。他的三枚硬币已经全部投入了水池,不用说也知道里面肯定有关于切尔西的愿望,他们可是除了阿罗和苏尔比西娅之外沃尔图里的模范夫妻。
地中海湿润的晚风吹起德米特里手中肆意飞扬的外袍,就像吹皱一池春水,吹散一副易碎的古典油画,画面安宁祥和,令画外人心生向往,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抓。
却只擒获一片虚无。
硬币又转了个轮回,最终钉死在掌心,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居然如此贫瘠,甚至荒凉寡淡到可悲,将十九年的记忆翻遍,居然找不出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
揉揉被风吹到干涩的眼睛,咽下一口气,胸腔里像塞进一团棉花,堵得让人发慌。一翻身坐到许愿池边的栏杆上,屈起手指轻轻刮蹭着上面的痕迹,刀片划出的刻痕和铅笔书写的字母,夹杂着成双成对的男女姓名以及年月日期的俚语,像不甘朽烂的尸体,拖着前生的记忆很不甘地被新刷的白漆所掩埋,它们耗尽生命,却注定只承载不属于自己的故事。
无意识摩挲着硬币,六欧元压在掌心是种沉沉的分量。好像除了“重回罗马”这种通俗又大众的愿望之外,干涸的思维真的再也挤不出别的带着美好意味的话语。
可很显然手里的硬币十分性急,它们看不惯我的犹豫,还没等我纠结完毕,就拿定主意,迫不及待一跃而起,顺着松懈的指缝滑进了水池里,吵嚷着和同伴相聚。
新崭崭的六欧元,就这么掉进了水里!
你一定无法想象,对于一个常年徘徊在饥饱线的人来说,这种场景是多么具有毁灭性的冲击力。
我的上帝啊,那可是六欧元!这还用说吗?必须得下去捡!这事根本没得商量,那六欧元甚至没来得及承载任何一个愿望,就白白牺牲了!
从小安娜就告诉过我不能通过不法手段获得财富,那么别人的东西我不乱碰,我的东西也不能就这么浪费了!
我赶忙将靴子脱下来放到一边,把长裤拉到大腿上,多亏德米特里在硬币上系了红绳子,找起来应该不算太难。
夜晚的喷泉池水有种别样的寒冷,丝丝缕缕钻破坚硬的皮肤渗透进骨头里,一手抓住水池边的护栏,身体外倾将另一只手探入水里。无数承载着不同愿望的硬币在指尖划过,被池水浸泡久了的金属有种滑腻腻的质感,似乎有深绿的青苔附在上面,薄薄一层。我努力将这些硬币扫到两边,扫出一条窄窄的路,即使自己没有愿望,我也不想践踏别人的愿望。
踩在齐膝盖深的池水里,我伏下身努力搜寻,刚才下来的时候太着急,拨开硬币的时候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硬币很可能就掉在那里,导致现在眼前白茫茫一堆,一眼望去只有被坠落的喷泉砸出涟漪的池水,和铺满池底大同小异的硬币。
无奈之下,我将裤子又拉高了一点,确保它不会被水浸湿,衣服湿了没什么,衬衣很薄吹一会风就能干,但裤子还是别弄湿得好,吸血鬼出门可不时兴随身携带行李,如果弄湿了可没有能替换的衣物。蹲下身将脸埋进水里,我很高兴吸血鬼不用换气也不用眨眼。
池水下仿佛潜藏着一片深海,堆叠成山的各国硬币取代了五彩斑斓的珊瑚群,蠕动的珊瑚虫被缤纷的愿望所替换,这里没有摇头摆尾的小丑鱼,没有头顶点灯的大头鱼,更没有柔韧凶猛的八爪鱼,有的只是成群结队的微生物,扮演大型鱼群的角色,顺着波动的水流溯游。整个水池就是一个完整的系统,按照自己的秩序规律运行。
用力眨眨眼睛,企图眨掉眼睫毛上湿漉漉的沉重感,硬币折射出的金属光泽黏合在一起,金钱的颜色和味道糊满鼻腔,连轻微的呼吸都变得粘稠。我将堆成小山包的硬币扫平,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硬币站成歪歪扭扭的一排,好似幼儿园做错事的小朋友无辜对你眨眼,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好吧,脚底一转换了个方向,这边的硬币面额更大,罗马式的圣科洛玛教堂和山谷小屋的图案高高兴兴朝你招手,但翻来覆去死活就找不到那一截红绳和对抗西西里黑手党的两个老头。
我有些泄气,刚想浮出水面换个气再继续,其实许愿池这种地方说起来梦幻迷离光鲜亮丽,但是说到底都是流通不畅的死水渠,刚才硬币的影子没看到一个,浮游微生物倒比比皆是,有时候真不知道有一双恰似显微镜的双眼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还没等我撑住膝盖从水里抬起头,脖颈处就传来不正常的冷意,接着是被抓住的衣领,衬衣顶端的扣子紧紧顶住脖子,突如其来的手令人大吃一惊,伴随着一声怒气满满的“凯伦!”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下意识想要张嘴回答,忘记了脸孔还泡在水池里,蠢蠢欲动的水流总算找到可乘之机,毫不客气灌进张开的嘴里和松懈的鼻腔里,如芥末冲头般的辛辣蔓延在鼻腔,喉咙里冒出一股股泡泡。
“咳咳咳………”
就这么被人从水里揪了出来,刚浮出水面我就立刻开始没命般咳嗽起来,呛死我了。大量空气充塞在肺部,外加很多只有一面之缘的水下微生物,胸腔里就像被塞进了一只没封口的气球。
刚刚脱离水环境的眼球上附带着一层浅白色的雾气,就像得了白内障,让人看什么都不清楚。透过这层朦朦胧胧的雾气,一头耀眼过分的金发闯进视线里,我猛地捂住嘴,突然就一点也不想抬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