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想阿罗大概是不可能答应让马库斯离开的,曾经某次树桥集会上切尔西曾不经意间提起过,马库斯的情绪之所以能一直维持稳定,全靠科林和她自己的能力在支撑着。
阿罗不能失去马库斯,自然也就不可能让马库斯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贸然离开普奥利宫。
至于凯厄斯,虽然他的脾气很不好,做事也很没耐心,但至少他情绪稳定……情绪稳定吧?
总之,阿罗最起码不用担心,他一出大门就直接拐弯跳进谁家燃烧着的煤气灶把自己烧死。
所以阿罗叫凯厄斯这么晚来到这里,不过就是为了告诉他自己无法答应那个名为艾蒙的吸血鬼的邀约,并且这项工作马库斯也无法胜任,不得不要求他屈尊前往。
听起来真是简单易懂好解决的小问题。
可问题是……狐疑地看了看那沉默不语的兄弟两,又沉默地看了看鞋尖——
所以阿罗让我来是干什么的?总不该是当观众吧?这算是什么节目,温和耐心的动物园长和他暴躁易怒的大猩猩?
“我知道你不愿意,但凯伦会和你一起去。”另一双鞋尖步入眼帘,和我的鞋尖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礼貌距离,钝角对着钝角,黑色对着黑色。
阿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我面前,正心不在焉地凝视着无名指上散发出瑰丽光泽的戒指,“你一定不会拒绝我的小小请求吧,凯伦?”
“当然不会,我始终愿意为沃尔图里献上最真挚周到的服务。”
心不在焉地回答。和德米特里呆久了,这种话说起来就会变得特别顺口。
嗯···阿罗知道凯厄斯不愿意去埃及,所以就找个人陪他去。啊,当然,这理所当然,人类是群居动物,人类变来的吸血鬼也应该差不多,孤单的旅程如果有人同行感觉肯定比一个人好,阿罗的提议无可厚非,真是个英明的领导人·····所以他问我愿不愿意去,我说愿意
……我说愿意?
脱口而出的答案根本没经过大脑,完全只是顺嘴一答,毕竟在人生中大多数时刻,我都是在接受别人的要求而非拒绝。
更何况刚才四处游荡的注意力根本没放在阿罗的话上,他说了什么话,我其实还没怎么听清就做出了回答。
和凯厄斯一起去埃及?
这是什么糟糕的打算!我得收回“事情总不会更糟了”那句话,事情完全有可能变得更加糟糕!
连忙开口打算解释,话到嘴边又被堵回去。
凯厄斯不想去埃及是个既定事实,难道他看起来像是那种,因为多个半生不熟的同伴而改变自己想法的人吗?
很显然不是。
所以我完全没必要着急,这时候开口反而会让阿罗觉得我对沃尔图里的忠心不纯,等着凯厄斯拒绝阿罗就好。
等着凯厄斯拒绝阿罗就好。
我从没有用这种饱含希冀的眼神看过一个人。阿罗在得到答案后已经转身背对着我,面对着凯厄斯等待他的答案:“她已经答应了。”他摊了摊手,一脸“我已经给你找到垫背了你是不是该来点回报”的真诚无辜。
凯厄斯托着下巴,习惯性的暴躁与凶狠还藏在他眼角眉梢,这导致他即使没做出任何表情也看起来一脸凶相,这和他凝固的年龄一点也不相匹配,完全就是脾气古怪的糟老头和富有活力的青年人的分别。
你倒是快拒绝他呀。
空气里的沉默,在时间一分一秒静默无声的流逝中,逐渐变成某种令人害怕的毛骨悚然。
眼睛瞪得都快掉出眼眶,就差没让这两颗黑白相间的小球,载着我满心的懊恼与后悔,跑到凯厄斯面前哭诉求情,让他看清我彻头彻尾的不情不愿。
盯得眼珠子都发麻,凯厄斯才终于放下端着的冷僻架子。他微微动了动胳膊,托着下巴手掌挪了挪,脸也朝左边偏了偏,将半张脸埋进手心里,只留出一双阴晴不定的眼睛看着阿罗。
拒绝他……
“好吧。”
凯厄斯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他的头又转了转,将更多脸孔用手掌遮住,眼神飘忽不定,快速在我身上瞄了几圈,在对上我错愕得明显的目光后又忙不失迭转开,似乎他也像阿罗一样,突然对窗外黑黢黢没有任何美感可言的亚平宁山脉产生了无穷无尽的兴趣。
又或者是,他也觉得这种出尔反尔的行为实在值得唾弃?
所以为什么要答应他!
阿罗已经高兴地拍起掌来,他苍白的手掌快速合拢又分开,发出短促清脆的几下掌声也不知道是在感谢凯厄斯的配合,还是称赞他自己完美的安排,尽管这种完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某些走神,造成的难以解释的巧合:“问题解决了!”他拔高音调,声音里满是期待的兴味,“完美的解决方案,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
“必要文件和注意事项稍后会由海蒂准备好,你们只需要收拾出必要的行李。”在走出审判厅的大门之前阿罗又探出头,半张充满笑意的脸在门缝里若隐若现。
“所以,我该祝你们此趟旅行平安且愉快?”他发出两声奇怪的闷响,似乎是喉咙里住进一对失去嗓子的鹦鹉,那张一贯亲切和善的脸快速而无声地消失在大门背后。
旅行平安····且愉快?
凯厄斯是空旷到只剩下我和他的大厅里率先有动作的那个人。
他扶住椅子把手缓缓起身,那张可怜的脸终于赶在憋死之前,从自己主人的魔掌中逃脱出来。
他涣散的眼神似乎终于找到了焦点,带着怀疑的如炬目光汇聚在我身上,似乎我刚才撒了一个可耻的弥天大谎,而他作为唯一的知情者,必须义不容辞地揭穿我的恶行。
这种带着探究的森严眼神让我止不住想要发抖,但身体却被震惊和懊恼的情绪捆住了手脚,根本无法挪动分毫。
眼睁睁看着站在高高审判台上的人影走下台阶,不带任何脚步声地飘着穿过大厅,如同一个失去魂魄的幽灵。
在经过我身边时,影子忽然停了下来,在那双幽灵的手快要触碰到身体的前一刻,我终于勉强回过神来往后退一步避开他的动作,这是要干什么?
现在才作出友好的表示或者解释些什么显然已经太晚了,不论发生什么都很难改变他在我心目中惨不忍睹的形象。
然而显然我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凯厄斯,我不该觉得他走到我身边是为了表示友好,或者解释自己的反常行为。
那只因为我的躲避而悬停在空气中的手,在短暂的一下停顿后,继续以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强势逼近,最后退而求其次地重重按在我的肩膀上。
“旅行愉快。”他声音微弱,凑近嘴唇的气流似乎不需要任何任何力气的碰撞,自然而然流淌下来,在空气里自发自觉组成词句,似乎双唇间衔着的是一个脆弱如泡沫般的梦境。
然后那只静止的手稍微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是一个重度洁癖患者要拂去衣袖上的灰尘那么快速,让人在产生任何足以名状的感觉之前就完全消失了。
凯厄斯急匆匆地转身就走,洁白的手掌隐没在袖笼的阴影里,袍角划破空气带走风声,半敞的门缝还没来得及夹住摇曳烛火下薄薄的影子,就被它狡猾地溜走了。
我站在原地,长时间保持低头的姿势让肩颈的骨骼开始抗议呻吟,而感官却犹如失灵般弱化了这些饱含折磨的感受,让大脑顺利成章发出命令,使身体维持住现有的姿势不变。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成拳又慢慢松开,只有这样机械反复的动作才能抑制内心狂躁上涌的不解心情。
大厅里似乎还回荡着说话的回音,静谧的空气饱含威严地爬过古老的墙壁,掐灭黄铜烛台上愈加气焰嚣张的烛火。抗争的灯花发出几声顽强抵抗的爆响,不甘地消失在稀疏的墙缝中。
所以,所以到底为什么要答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