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我这样贸然进来,不大好吧。”楼小禾站在门外,嘴里这么说着,脚下却蠢蠢欲动。
她闻到了纸墨的香气,很陈旧,想来其中藏了不少古书。
“天君特许,不必拘束。”
此话一出,楼小禾当即抬脚迈进了屋子。
最前端好几排书格很突兀地空着,她不由多看了一眼,聂霸适时道:“这些都是公子的书格。”
楼小禾一愣:“……我的?”
楼小禾心情复杂地立在原地,不由有些出神:她一个都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人,在这里又是听学,又是拜师,还有自己的专属书格……瞧这架势,简直像要在一壶天安身立命似的。
“公子?”见她忽然发起愣来,聂霸出声唤道。
楼小禾回神,“叫我小禾就好。”
聂霸看她一眼,道:“好的,公子。”
“……”
午后的阳光从窗台洒进来,照亮干干净净的书格,楼小禾抬手抚过亮影,心中掠过一种古怪的感觉。
她看过许许多多的书,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摸摸,不敢声张。
破晓前,手中的书卷会悄然消失,回到它原本呆着的地方——也许是一处私人的小书屋,也许是被层层禁制封锁住的煌煌藏书阁。
楼小禾从不曾像这样,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拥有属于自己的书格。
她忽然展眉一笑,从怀里摸出乾坤袋,迫不及待般,将里头的书全都搬了出来,一本一本地,仔仔细细,整整齐齐码在书架上。
这时,书房里的空气很安静,楼小禾肚子里小红造反的动静于是也异常高调。
“午膳时间到了。”聂霸善解人意道。
不用想,定然又是一桌的荤腥……还有碗雷打不动的壮阳药。
楼小禾略一顿,摸出颗糖来,道:“我其实不太饿,吃些糖就好了。”
她倒要看看,等这些糖吃完了,那人是不是真的就回来了。
聂霸似乎思索了一下,才端出来那碗药汁,“那请公子用药。”
“……”
楼小禾把药乖乖喝掉,聂霸完成任务,默默退了出去。
楼小禾随手抽了一本《阴阳五行学》,绕到木案前坐下,瞥见上头摊开的那本书,略一顿,迟疑地拿起来,瞅了眼封面——
《论如何交付一颗真心之刮金佛面细搜求》
楼小禾:“……”
——好一个无中觅有!
彭狗的脑子,怕不就是看这些破书给看坏的吧。
*
聂霸默默进来掌上灯,小声叮咛了一句:“公子再读一会儿书,莫要伤了眼睛,到了戌时,可就要就寝了。”
话罢,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这时,楼小禾才惊觉,她在书房里竟一泡就是大半天,外头天色将黑,风声渐紧。
手里的书已翻到最后一页,怀中的糖怎么吃也吃不尽……小红在她肚子里闹翻天。
楼小禾抓心挠肝似的难受,终于撑不住,趴在桌上眼冒金星,奄奄一息。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相思病?
彭侯啊彭侯,你再不回来,我可能真就要交代在小红手里了,你那无中觅有的真心,怕是只能交付给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她正万念俱灰时,眼前的一颗颗金星猝然缭乱起来,天旋地转间,强烈的失重感攫住了她,双手无意识一紧,却只徒劳地,抓住了一片虚空。
……
身下传来阵阵凉意,周遭隐隐有人声,模糊不清,仿佛窃窃私语。
楼小禾松开捏紧的双拳,掌心摸索了一阵,身下坚硬冰凉的手感,像是一方石床。
眼前光影晃动,她艰难地聚焦视线,这才看清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山洞,黑褐色的石壁崎岖不平,有风从一个方向不停地刮进来,撞在石壁上,发出幽咽的声响。
阵阵风声里,夹杂着几句沙哑的咳嗽,楼小禾循声偏头,就见石床旁正燃着堆篝火,篝火旁坐了一老丈,面容清癯,须发银白,一手捂着胸口,正虚弱地咳喘。
楼小禾强忍着晕眩,撑坐起来,警惕地看向对面人,“你是谁?”
老丈气质羸弱,嗓音却意外的洪亮:“别怕,小伙子,你不认得我,总该认得它吧。”
老丈晃了晃右手,借着火光,楼小禾看清了他手中的东西:
白玉无瑕,龙纹跃然,玉璧精美润泽,只可惜……残缺不全。
……楼小禾岂止认得。
五年前的某一夜,她像以往那般,在虚空中画下道繁复符文,火光于空气中撕开道狭长的口子,楼小禾心中默念着二字,将手伸进去,一探,抓出来卷竹简。
竹简摊开,当中夹着半枚玉璧,其上雕刻着精美龙纹,连片片龙鳞都细致入微。
竹简上记载了一篇文字:昆仑以西,黑水青水之间,有山名灰野,山中生若木,若木栖金乌。以神龙符召唤六龙飞车,入山接引金乌神鸟,绕弱水逡巡九匝,水枯石烂,幽魂超度,冤灵安息,然,水下……
这是副残简,剩下的文字不知所踪。
楼小禾一夜无眠,平明时分,虚空作符,书归原主,半枚玉符却私心留了下来。
不料,符火一闪,那本该归还的竹简居然又被吐了回来。
楼小禾怔然不知所措:它的归处,一夜之间,已不在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竹简铺平了藏于席下,当天便听见有弟子议论:聚窟洲的藏书阁昨夜走了水,火势滔天,愈扑愈烈,直烧了一夜,竟将大半座岛焚作焦墟,藏书阁内十几万册古籍秘本更是通通化为齑粉。
原来,这却并非意外之灾,乃是有歹人蓄意纵火,纵的也不是寻常之火,竟是三昧真火!
三昧真火乃凤麟洲绝学,除了凤麟洲内门弟子,放眼整个仙门,能使出来的,只剩一人:彭侯野犬。
这场祸事的罪魁昭然若揭:聚窟洲此前本有意将彭侯纳为内门弟子,但在得知他修习邪道后,对其避之不及,彭侯怀恨于心,是以纵火报复……
真相究竟如何,楼小禾不知。
但她很清楚,一旦叫阮氏一家发现自己手中的残简和断璧,后果不堪设想:毕竟,凤麟洲之所以能在仙门之中长盛不衰,得天独厚的弱水天险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若让他们晓得,世上有这么块幺蛾子神龙符,能招来辆拉风的六龙飞车,去那灰野山里把后羿射下来的九只金乌全接来,大摇大摆在弱水之上晃荡九圈,泱泱大泽便蒸发殆尽,凤麟洲得天独厚的优势顷刻间化为乌有……
——那他们势必恨不得将这玉符毁之后快。
且说不定他们早就知道神龙符的存在,也晓得它藏在聚窟洲藏书阁中,若果真如此,昨夜那场火,究竟是谁放的,就不好说了……
更凑巧的是,这一天,阮崇忽然宣布闭关,平日里招摇过市的芙蕖夫人,也莫名低调起来,四下里都瞧不见她人影。
细思极恐。
楼小禾当机立断,偷偷将残简焚毁,半璧玉符更是费了好些周章才藏妥帖。
那年,楼小禾十三岁。
“小小年纪,手段了得。”
雪髯老丈面带微笑,语含激赏,望过来的目光矍铄,灼灼如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