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他爹望着不知第几次从门里爬出来的儿子,灵光一闪,喊他:“彭侯。”
这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爹为他想到的,别出心裁的新死法。
当晚,他爹炖了一锅肉,呼朋引伴推杯换盏,那肉滋味想必鲜美至极,锅底连肉汤也没剩下一滴。
这次,过了整整一夜,不见彭侯踪影。
——木之精名曰“彭侯”,状如黑狗,无尾,可烹而食之。
他爹仰天狂笑,仿佛死敌被灭般畅快淋漓。
然后彭侯就在他爹的狂笑声中,从厨房的烟囱里爬了出来,爬到房檐边,脚勾住屋檐,倒吊下来,静静地看着他爹的笑容,忽然,也跟着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僵硬又诡异的笑。
原来,他并非不会笑,只是没有人教他。
但没关系,他可以自己学,而且学得很快。
就在他露出第一个笑容的这一刻,他在他爹的眼睛里,看到了彻骨的恐惧。
彭侯舔了舔唇角,他似乎做出了愉快的决定:从这天起,做一个爱笑的男孩。
他爹的师父也是在这天,发现了彭侯的存在。
男人谎称彭侯是他捡来的野孩子:这是一个牢固的谎言,毕竟他从不曾把这祸害当作儿子,彭侯更是不曾开口喊过他一声父亲。
师父闻言大喜,说彭侯根骨奇佳,是修仙的绝好苗子,欣然将其纳入门下,这样一来,父子二人硬生生成了师兄弟。
彭侯他爹当时的脸色……就像乌云里乱七八糟打过几十道闪电,变幻莫测。似乎想说什么,终究难以启齿。
师父待彭侯很好,教他走路,教他识字,给他糖吃,他说不爱吃,师父啧了一声:“瞎说,小孩子没有不爱吃甜的。”
师父很爱下厨,做了什么好吃的,总要把热乎乎的第一口给彭侯尝尝,每每见到彭侯吃得少,他都要唠叨:“后山的猴子都没你瘦,不多吃点,哪里有气力,没有气力,怎么修行?”
师父很喜欢这个每日里笑脸迎人的小徒弟,将他带在身边,谆谆教诲,耳濡目染。
彭侯一得空,便下山信步游荡。
山门外镇守着两只雄壮威武的石狮子,颇有灵性,彭侯经过时,狮子们作势兽口大张,一副要吃小孩的模样。
彭侯倒好,笑眯眯将自己脑袋搁进狮子嘴里,吓得对方一动不敢动。
这样的把戏他总也玩不腻。
山脚下住了不少农家和猎户,知道山中住着仙人,见到从山上下来的彭侯,都带着讨好亲热的笑,时不时对他套近乎。
他也总是一副乖巧无害的笑模样,后来似乎是烦了,动不动就当着人的面扭断自己的脖子,或者掏出自己的肠子,再或者冷不丁眼珠子掉出来……
搞得大家闻风丧胆,每次见了这个笑呵呵的小仙童,都屁滚尿流躲着走。
彭侯甚至丧心病狂地连人家猪圈里吃奶的小猪崽子,还有慢悠悠吃草的牛,以及抱着松果咔咔啃的小松鼠……都不放过。
但它们就不怕他,它们只知道吃。
有一天,师父问彭侯,想要修什么道,彭侯指着个刚被卸了腿的壮汉,示意想学这个。
“体修可是要吃苦头的。”师父说。
彭侯笑得一脸灿烂:“只要师父肯教,徒儿不怕苦。”
师父开始教彭侯打拳,最基础的拳架功夫,他每日里寅时不到便爬起来练功,一直练到天色大明。
师父也不教他新东西,他也不急,也不问,只日复一日地苦练。
大约是从小辟谷练出来的狠绝劲,彭侯不吃也不喝,终日埋头打拳,上赶着给师兄师姐们当人肉桩子,每日里被揍得没一块好肉,却从不呼痛,也不喊累,甚至许多时候嫌对方下手轻,整个人发奋到近乎狠毒。
直到这一天,对面站着的,是他那个爹。
他爹是剑修,照理说不参与体修之间的切磋,但彭侯在师父耳边吹了几句风,是以才有了这一场较量。
彭侯似乎格外兴奋,不要命似的往他爹那柄剑上撞,他爹倒是一反常态,一再手软,似乎生怕闹出人命来。
彭侯送死的气势过于猛烈,他爹一个失手,锋利的剑尖眼看着要刺穿彭侯胸口,却在触到他身躯的那一刻,崩断成了好几截,叮铃哐啷碎在地上,宝剑转眼成废铁。
彭侯手指在胸口的衣料上掸了掸,那里毫发无伤,衣料下的心脏兴奋地跳动。
他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用口型对着对面人无声地说:来杀我啊。
此时的彭侯仍旧是个半大孩子,脸上稚气未脱,偏白的肤色已被晒成了小麦色,笑起来时开朗得不像话。
他爹当场白了脸,他师父抚掌大笑: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哪!
不久后的一天,师父和他约好,在学堂后的凌霄花架下,教授他新功夫。
那时正值夏日,凌霄花盛开如朵朵金钟,橙红色的花朵被晨光一点点照亮,明媚似火。
彭侯抬手,藤花悄然缠上来,绕着他的衣袖,攀上他的肩膀,一直爬到他的头顶,昂然向上,奋力接近天边的朝阳。
彭侯没能等来赴约的师父,他爹带着一群人出现,将他团团围住,面色不善。
这些人都是他的同门,面目却又这般陌生。
他爹腰间那只精美的宝葫芦,此刻泛着艳丽的光。
他知道,那里才是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