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雨势比她预想的还要凶猛,更邪门的是这风,一阵紧过一阵,好似要吃人。
油纸伞微斜,楼小禾小心翼翼护住胸前背篓。
豆大的雨点砸在栀黄伞面上,砰砰作响,她不自觉加快脚步。
这时怀里倏地一动,有东西砸到脚面,骨碌碌滚进了泥地里。
那是颗“八月炸”,一种野果,成串长在藤上,形状像人的肾,每到深秋八月,熟透了便会自己炸开来。里头裹着的白色果肉香,滑,甜,就是籽有点多,但不妨碍它香,滑,甜。
去年被山中馋鸟捷足先登,半颗也没给她留下,此事就像根刺,一年过去,依旧扎在心底,每听见鸟鸣,胸口便开始隐隐作痛——她原不是这么小性的人,可人一旦犯起馋来,心智总难免沦丧的。
为免覆辙重蹈,入秋后这些天,每日吃过午饭,楼小禾便背上空篓子,一瘸一拐地,溜达着往山脚东边那片洼地去踏勘一番,顺便消食。
这回,她抢在了那群肥鸟前头,摘果时还宽宏大量给留了几串——毕竟她堂堂仙子,也不好与几只鸟一般见识。
果子在竹篓里堆作小山,一不留神就滑落了一枚。
楼小禾几步追上去,一手打着伞,一手夹着拐,挺腰歪脖扎马步,好容易才把沾满泥水的果子捡起来,正要搁回篓子里时,整个人倏地僵在原地。
天色昏暗,八月炸青紫色的果皮上察觉不出什么异样,可指尖处沾着的鲜红水痕却很打眼。
楼小禾目光一颤,只见脚边的土地被雨水冲刷得浑浊,污泥间涌起几道刺目的殷红。
——是血。
空气中翻涌着血腥味,混在清冷潮湿的苦涩气里,一时难以察觉。
楼小禾抱紧怀里的竹篓,警惕地四下张望,连余光也抖擞。
很快,她的目光凝住。
不远处,高大的苦楝树在风雨中挺拔如柱。
为血腥气打掩护的,便是这株苦楝。
此树便如其名,连花也是苦的,这时花期已过,枝头楝枣被秋风刮得蜡黄蜡黄,果皮皱巴巴。直到被冬日的北风吹落,这些果子也不会有虫鸟问津——楼小禾吃过楝枣,苦,涩,很难吃,不配叫枣。
传说蛟龙畏楝,不知虚实。但山中有只老虎精,平日里鼻孔朝天横着走,唯独遇见了这棵树,总要乖乖绕道。
能让强龙猛虎都生畏,此木之肃杀可见一斑。
而那片老虎精不敢涉足的荫地上,此刻赫然横陈着一条狗。
楼小禾诧异了:她还是头一回在山里见到狗。
说来也奇,这孤山万象森罗,三步一飞禽五步一走兽,却连半条狗影子也不曾见着过。
楼小禾迟疑上前,在树荫下驻足,垂目静静看那狗。
是只小狗,也就几个月大,胎毛还没换干净,身上左秃一块,右秃一块的,毛色杂驳,很有些丑。
它瘦得惊人,灰扑扑的毛湿漉漉地耷着,嶙峋的骨像刀锋,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仿佛随时要透皮而出。
狗子的右前爪断了,似是被利器斩断,断口处血糊糊一坨,红得发黑。左耳耳尖也被削掉,只剩下小半截。
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鲜血甫一流出便被雨水带走……它看起来甚至很干净。
楼小禾在树下静立了片刻,默默打着伞转身离开了。
她知道,这狗活不了了。
小狗腹部有一处巨大的伤口,从侧肋一路延伸到后腿,隐约可以看见伤口下鲜红色的内脏。
能降龙可伏虎的威厉之木,在风雨交加的午后,收留了一只濒死的小狗。
奈何苦楝威重,不谙慈济之道,到底没法子起死回生。
楼小禾虽说是个受着八方香火的正经仙子,还作为被整个仙门缉杀的一壶天头号余孽……但其实最大的能耐,无非和鸟儿虫儿抢口食吃,她何德何能,同阎王抢一条狗命。
*
脚步声。
树下,去而复返的人半蹲着,胸前的竹篓已背到了身后,拐杖斜倚在树干上。
雨势渐收,枝叶随风轻轻摇曳。
楼小禾望进那双黑亮的眼睛里——
那目光太灼灼,似乎闪动着强烈的求生的渴望,楼小禾一时动容,不由自主伸手,想着摸摸狗头安抚一下……
直到猝不及防被一口咬住,她才恍悟:原是自己会错了意,方才那异样强烈的眼神……纯粹是在瞪她。
“……”
犬牙深深刺进虎口,鲜血很快沿着手背蜿蜒向内腕,小狗咬定了,就是不松口。
她愕然:此狗的牙口,也太好了点吧。
之前跟着大家翻山越岭拣选落脚据点时,楼小禾见过不少流浪狗,瞧着都瘦精精的,不比野猫,一个个油光水滑。
野猫捉鼠逮鸟捕蛇样样行,野味吃到嘴软,相形之下,狗子逊色了不止一星半点,所以多半抱团取暖,谁要是倒霉落了单,就会很惨。
它们大都温驯,且笨手笨脚,时常眼睁睁看着猎物从爪子底下溜走,加上犬牙钝化,一口两口咬不死的话,很难再有第三口,错过了时机,全都白搭。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运气背点的话,活活饿死也是有的。
这狗脖子上戴着铁项圈,瘦得皮包骨,想来是被主人抛弃有一阵了,又没能找到组织。
楼小禾虎口作痛,心下狐疑:一只弃犬,又还在换毛,这牙口未免太不像话了……
雨歇风止。
她索性将伞搁在旁边的地面上,伸手掰开狗嘴——嚯,好俏的一口牙,尤其四颗犬齿,修长,尖利,很漂亮。
家养决计养不出来这么野的。
楼小禾若有所思,这时目光猛然黯下去,心头用力一突:……狗嘴里有东西。
她这才发现,项圈竟然从小狗后颈直接套进了嘴里,它的嘴合不拢,不受控制地流着涎水,口角已经烂得血肉模糊,铁圈深深勒进肉里,腥臭扑鼻……方才咬下来那一口,很难说更痛的是自己的手,还是狗子的嘴——小家伙性子忒烈了点,楼小禾想。
她用手托住它下颌,再度对上那双漆黑的狗眼,定定看了一会儿——错不了,这分明是双野生野长的眼,戒备,不驯,凶巴巴,亮晶晶。
它好像压根不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凄惨,这双眼睛太干净,干净到决绝的地步。
似是被寒芒刺痛了眼,楼小禾目光微眯,“小可怜。”
“先跟我回家吧,实在要死,高低等雨停了。
“我好寻一块地,把你埋了。
“往后啊,你就在这山里,和我做个伴吧。”
她用力呼噜了一把它湿漉漉的脑袋——狗头小小的,还不如她巴掌大。
“你乖一点。”
它似乎听不出好赖话,又或许不喜被摸,忽地目露凶光,嘴动了动又想咬人。奈何方才那一口已耗尽了它所剩无几的劲头,张嘴咬了几口空气,最后颓然作罢。
抱起它时,楼小禾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小心肠子哗啦流出来。
铁声铿锵,她循声看去,这才瞧见狗子前后腿上箍着的两副脚镣。
细小的铁镣严丝合缝箍在脚脖子上,镣沿处结着厚厚的血痂,和骨肉长到了一起——这绝非一朝一夕能落下的伤痕。
楼小禾紧了紧怀抱:怀里的家伙实在太小了,无论怎么都抱不踏实。
惊雷訇然炸响,天色却逐渐明朗。
左右要劈死几个造孽的,才算老天有眼,楼小禾想着,抄起拐杖徐徐往回走。
……
雨过天晴,苦楝树下,栀黄色的伞面上摇晃着斑驳树影,有蚯蚓慢吞吞地钻出土面上来透气。
不远处忍冬丛里,虎视眈眈的红嘴蓝鹊望得着吃不着,郁闷短叫两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
孤山脚下竹篱笆围起来的那座小院,是楼小禾的居所。
院里种了几畦菜,菜田对面长着各色野草,草地捯饬得比菜地还规整漂亮,篱笆墙下摆着一大缸水菖蒲,院角处有一口石井,井边立着株高大的鬼柳。
小屋门扇上挂着两块桃木板,东边刻着郁垒,西边刻着神荼。
她推开虚掩的门,拐随手倚在门后,小心翼翼把狗放到桌子上,用素布巾子先给自己擦了擦头发,随后给它细细地擦身。
楼小禾蹒跚转到厨房,将中午吃剩的菜连大半碗清水倒入大铁锅,弯腰往灶膛里添柴禾,烧一把干稻草丢进去,黑烟噌噌地冒,烧火棍探着猛吹几口气,眼见着烟小了,用火杖轻拨稻草,噼啪声里,炉火旺旺地烧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