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禾平日里没事会和小狗说说话,偶尔也会把手里的书念给它听,昨天恰好读到东荒的犬族有一个传统丧俗:族人死后落棺材,亲友要围棺兜圈子,顺三逆三,俗称“转团圆”。而之前沈涣喝醉了,闲聊时提到过,他的故乡就在东荒。
小狗分明是在对他说:
——你死了。
楼小禾根本不敢去看沈涣的脸,提心吊胆,弯腰要把小狗抱起来——怕它被沈涣一怒之下踩死——身为一只瘸子,阿秋身手矫捷得未免有点过分,它完美地避开了楼小禾,刷地从旁边的炭盆上跨了过去,落地时抖擞身子,狗毛和芦花齐飞。
小狗:晦气。
楼小禾:“……”
沈涣看样子要气炸了。
他原本听信了柳含烟的那一番话,只当楼小禾果真瞒着他们,闷声憋什么大招呢——毕竟这种事她也不是没做过,带着神龙符举身赴弱水那回他就挺佩服的,沈涣从她身上算是结结实实领会了一番什么叫蔫人出豹子。
然而,这些天他观察下来,发现柳含烟很可能多虑了:这货成天可着她家那条傻狗,是真一点正事也不干,这不,遛狗还把腿给遛废了,他堂堂一壶天护法,成日里跑来替她遛狗不说,竟然还得像这样受一肚子鸟气,简直岂有此理。
“沈护法,你看这样好不好,姑且饶阿秋一命,这些烤地瓜……全给你。”楼小禾驱动轮椅,捧起地上的烤地瓜,语声诚恳。
一边又从怀里摸出捆头发,也朝他递,“上次答应要给柳护法的,劳驾顺道捎一趟。”
……
院门被摔得震天响,沈涣愤然离去。
“早知道刚刚就先吃一个了。”楼小禾狠狠吸了口院子里残留的烤地瓜香气。
“阿秋。”她喊小狗。
小狗哒哒哒跑过来,楼小禾伸手替它摘干净身上的芦花,摸摸脑袋,手指轻轻摩挲过它残缺的左耳,绕到下巴,不轻不重挠了挠,刚要停下,它嘴筒子追着凑过来,把她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一铲,又铲回到它脑壳上,楼小禾只好接着摸,好几次想收手都被它不由分说地铲回去,于是她只好没完没了地摸,摸到手酸。
小狗倒是很享受,舒服得直眯眼。
“对不起啊,明明不是因为你。”楼小禾看着自己的双腿,陷入沉思。
手背倏地一热,小狗轻轻舔她,微凉的鼻尖拱她手心。
她愣了愣,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阿秋它,好像越来越有正经小狗样了。
楼小禾大感欣慰,抱住狗头,额头贴上去用力蹭,这时有什么东西冷不丁滚进手心里。
楼小禾托着凑近,定睛一看:是颗牙。
“!”
所以说,阿秋嘴里这口钢牙……
——竟然是乳牙。
谁家正经小狗,没事长这么一嘴残暴的乳牙啊……
楼小禾恍恍惚惚地掰开狗嘴,探着脑袋瞅了会儿:唔,是上牙。
她随手把这颗牙埋进了土里。
听说,上牙埋地里,下牙扔房顶,这样牙齿长得更齐。
*
天机堂。
十几个酒坛翻倒着,酒液汩汩地淌了一地。
“你以为我不知吗?几次三番灌醉我,旁敲侧击地探听天刑咒的破解之法……好你个十月散人,枉我真心把你当朋友,你呢,算计我?”
男人双眼猩红,按捺不住怒气,粗暴地掀开珠帘,冲进去时带翻了一把椅子,踢碎了一只酒坛。
他目眦欲裂,冲天的怒火却在看清眼前人时,彻底凝住了。
“你……”
“不错,我是个废人。堂堂灵墟穆游道君,竟被一介废人骗了。”十月散人抬头,双手紧握轮椅的扶手,直视着男人充血的双眸,“可若早知道你这么不好骗,还如此婆妈,我当初……或许就不会打你的算盘了。”
男人握紧双拳,身后蓄势待发的灵咒闪烁着耀眼的金光,映得满室通明,连带他眸中的痛色也无所遁形。
“你后悔了?”他嗓音嘶哑,难以启齿般问道。
“是啊,我后悔了。”十月散人声音很轻,叹息般,“穆游兄,你破坏了约定,按我们说好的……绝交吧。”
“绝交……”穆游苦笑一声,“你根本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朋友,何来绝交一说?”
十月散人垂眸,视线落在自己的双腿上,淡道:“我记得你说过,最恨被人欺骗,若有人敢骗你,你连辩解也不屑听,一定当场用天刑咒杀了他,叫他永世不得超生……你应该说到做到,毫不犹豫地杀了我,而不是站在这里,用一副要哭的表情,怪我不把你当朋友。”
穆游忽然俯身,撑在两侧的轮椅扶手上,以一个压迫的姿势逼视她,“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对吗?”
十月散人不避不让,静静地直视着他。
“原来……你竟是个女孩子。”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缓缓扫过,“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子。”
“……”十月散人冷漠平静的表情有一丝崩坏,“不错,被我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废人给耍得团团转,穆游,这般奇耻大辱,你能忍?”
穆游深深地望向她,似乎全然没在听她说什么,只是自顾自道:“你知道吗,虽然我们之间始终隔着帘子,我从来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喝酒时甚至没有碰过一次杯……可我就是认定了,你十月散人,是我穆游此生最重要的挚友。我曾经也猜想过无数次,你如此神秘,究竟生了副怎样的皮囊,为何无法坦坦荡荡地以真面目示人?莫非相貌丑陋,是个骇人的丑八怪?就算真是个丑八怪,我其实也不在乎,因为你是这个世上,比我的师父,比我所有的师兄师姐,甚至比我的父母……还要懂我的人。”
“够了。”她打断他,“你难道都没有自尊心吗?”
“我宁愿你是个丑八怪。”穆游颤声道,“也不愿意看到这样一张面无表情的普通面孔,只会对我说冷酷的话。”
“要么杀我,要么滚。”她忍无可忍。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我——”
“穆游。”她冷声道,“我已经研究出了天刑咒的破解之法,你太大意了,一喝醉就什么都说,我甚至根本用不着拐弯抹角地试探。”
“是啊,我什么都和你说了,那你应当知道,那些卑鄙无耻的犬族人是怎么害死我哥的!也该知道,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天才,他才是,他本该拥有这世上最光明的未来,却被一群杂碎逼上了绝路!犬族人都不得好死!他们就该堕入等活地狱,受尽孽报!”
“是啊,我知道,我当然都知道……”她克制再克制,最终只是咬牙道,“你最好立刻离开,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对你说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话来……穆游,你很聪明,也很脆弱,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真相,因为你根本承受不住。”
穆游冷笑一声,伸手掰过她回避的脸,“是吗?那我岂不是还要多谢你的仁慈体贴?”他目光沉沉,“就算你知道了天刑咒的破解之法又如何?彭侯野犬已死,犬族气数已尽,就算没有天刑咒,这群卑劣的犬妖也不过困兽之斗。哪怕彭侯野犬再世,我也能让他死上百次千次……”
“呵,困兽之斗……”她狠狠打掉他的手,“上一个小瞧困兽之斗的人,已经满盘皆输。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以救世英雄自居,满以为替天行道高高在上,说到底,不过是个好斗滥杀的刽子手。他就算死上百次千次,也不及你这个自欺欺人的可怜虫可悲。”
“你说什么……”穆游目光发狠,一把扼住她的咽喉,“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她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哑着嗓子艰难道:“怎么会,像我这种卑鄙无耻的劣等犬族人,穆游道君杀起来最顺手……不是吗?”
她目光看向穆游身后金光四溢的灵咒,“原以为,如此歹毒的恶咒,会是阴暗又狰狞的,没想到,竟然这样美。”
“我珍惜的人,全都死在天刑咒下。”她嘶声笑道:“你说你宁愿我是个丑八怪对吗?我也宁愿,天刑咒的始作俑者,是个杀人如麻的恶棍。”她抬手死死握住穆游扼着她的手腕,“而不是一个只会掐着我的脖子,对着我泪流满面的懦夫。”
……
门外新换上没多久的招牌又被砸得粉碎。
那个总会在第一时间让人给她挂上新匾的,信誓旦旦要让十月散人的名号响彻仙门的,意气风发的明亮道君,从此,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