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
毕撼山手捏长髯,仰首端详着门楣上那张不起眼的禁制符,眼冒精光,啧声赞叹:“这天机堂堂主,是符修出身吧,不知师从何门,手法朴素,功力却极老练刚劲。”
顺子终于放下了拜师的执念,毕撼山大感欣慰,寻思着怎么也得来给人家郑重道声谢,风风火火便赶来了,就见天机堂一反常态,大门紧闭,了无声息,禁制符高挂,俨然非请勿入的戒备架势。
豆豆佝偻着身子,费力抬了抬头,虚着双老花眼看了半天,问道:“是嘛,这也能看出来?”
自那日之后,已过去整整五天,聂霸一直没有回聚窟谷,也没有传消息来,她心中不安,隐隐有股不祥的预感,于是向谷主告了假,一早便来了,正好遇上毕撼山他们,一起吃了闭门羹。
旁边的顺子这时瞥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听说毕撼山要来,他不放心,自觉就跟来了,种种迹象表明,他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
毕撼山清了清嗓子,道:“此符乍一看等闲,门道却大着呢,禁制符若要森严难破,要么层层禁制叠加,要么灌注充沛的灵力,但前者只要是老手,赔上些时间和耐心,要破也不难,后者嘛,碰上修为碾压的,只要肯莽一莽,弹指之事。十月散人此符却独辟蹊径,选用了最冷门刁钻的古法咒术,叠加的层次也不多,可一旦遭到侵入,这些禁制便会像烧不尽的野草一样,迅速修复,不断加固。”
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符箓之学果然博大精深~”
女子说话时语气不自觉发嗲,尾音黏黏糊糊的,豆豆习惯了,也很爱听,旁边的毕撼山和顺子没防备,后颈当即起了层鸡皮疙瘩。
毕撼山笑得一脸慈祥:“这位是……”
女子淡扫蛾眉,薄施粉黛,梳着光润蓬松的牡丹髻,黛描得水鬓长长的,身着对襟水红衫子,直领挖得很深,鹦鹉刺绣裙腰半掩着雪胸,不等豆豆说话,她笑吟吟道:“叫我小叶子就好,和聂霸一样,在豆婆婆手底下帮厨的。”
豆豆:“……”这姑奶奶又要玩哪一出。
顺子:“……”聚窟谷,还姓叶,敢不敢再明显一点。
毕撼山:“……”大门派就是不一样啊,后厨机构会不会太臃肿了一点,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毕撼山上前半步,热情道:“小姑娘,老夫看你骨骼清奇,不知——”
顺子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老爷子有个臭毛病,随时随地大小挖(别人墙角)
“毕老,”顺子打断道,“……人家是体修。”
毕撼山愣了一下:做个饭还要先学体修,聚窟谷后厨的锅得有多大?勺子得有多沉?万恶的豪强门派!!!
他怒从心头起,用力瞪顺子,嚷道:“体修怎么了!你个医修,不也成天哭着喊着要拜老夫为师?!”
豆豆见顺子被毕撼山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忙道:“听上去,这符修似乎人人可学,没什么门槛的样子。”
毕撼山高深一笑,话匣子大开:“自古以来,医修们用药用蛊,往往需要借助符箓咒术,多少会学些符修傍身,于是才有医符不分家之说。再则,符术入门确实不难,想学的话谁都能会点,看起来没门槛,也不需要天赋,但若真这么觉得,可就大错特错了。符箓之术包罗万象,变幻无穷,上限极高,可以说最吃天赋和悟性,‘勤能补拙’什么的,在符修界,纯属自欺欺人了。我们符箓人,想要往顶尖走,就得有副好底子,就得老天赏饭吃。当然,光有天赋远远不够,老天赏饭得端碗不是,先要有所建树,须耐得住寂寞,研精钩深,别出手眼……”他说着,手搭上豆豆的肩,煞有介事道,“妹子,老夫看你骨骼清奇——”
顺子:“……”毕撼山这套招生话术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豆豆:“……”她骨骼清不清奇她不知道,但最近确实挺疏松的。
小叶子:“……”归海谷主允了豆婆婆的告假,同时交给了她一个任务:跟着豆婆婆,寸步不离,要是有人胆敢抢她们聚窟谷的宝贝厨子,或者亲爱的豆婆婆有任何要跳槽的苗头,必须第一时间把对方收拾干净,同时做好豆婆婆的安抚工作。她们家谷主素来有规矩:抢弟子随意,抢厨子拼命。可要她跟一个老迈年高收徒浑似乞讨的符修拼命……这个手,她着实下不去。
豆豆拍了拍肩上的手,道:“其实,我一直很想问,毕老,您的右手,从刚刚开始……在做什么?”
毕撼山的右手结了个复杂的手印,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默默举着,指尖隐隐有灵力流转。
“哦,没什么,如此奥妙的禁制,实在难得一见,老夫手痒,想试着破破看。”他眸中闪动着兴奋的光,“此符坐镇,饶是号称当世第一符修的穆游来了,怕也只有乖乖吃闭门羹的份……妙啊,妙啊,妙极了!”
他仰天长笑,笑声未绝,那道被他赞不绝口的禁制符,咵嚓裂开了。
小叶子:“……”依她看,这符根本没老头说的这么玄乎,不过是觉得他们几个门外汉好骗,为了吹牛显摆,在这里自导自演打嘴炮罢了,看在他一把年纪的份上,她才硬忍着没拆台。
“毕老……”豆豆见他抬脚就要往里迈,俨然一副自家模样,连忙拉住他,“这样不太礼貌吧。”
毕撼山这种行为,好比把人家锁给撬了,十月散人虽说平时看起来脾气挺好的,但这样确实太不尊重人了,豆豆虽然担心聂霸,却也觉得他们像这样强闯实在不妥……
忽然,她和顺子双双耸了耸鼻子。
二人对视一眼,“……血腥味!”
四人目光俱是一凛,警惕地看向那扇紧闭的大门。
……
五日前。
豆豆要离开时,楼小禾忽然兴起一个念头,犹豫再三,还是叫住了她。
目前来看,其他事情都打点得差不多了,唯一悬而未决的,就是阿秋的归宿。
楼小禾想过把它留在一壶天,可那样的话,沈涣少不了要欺负它,于是只好作罢。其实,如果真的要把小狗托付给别人,思来想去,没有比豆豆更合适的人选了。
于是她把狗送给了豆豆……但是未遂。
——小狗凶得要死。
除了楼小禾,谁敢碰它一下它就敢和谁拼命,豆豆连它的一根毛也摸不着,更别说把它领回聚窟谷了。
倒也不是不能把它弄晕了打包带走,但这对小狗不负责,也会让豆豆后面很难做。
小狗噌地跳上轮椅,一头扎进楼小禾怀里,它现在不比原来了,身上肉乎乎的,很有些份量,撞上来的时候,楼小禾胸口一痛,险些岔气。
“堂主,犬族认主,这么丁点大的时候,最是黏人,尤其这小崽子烈性得很,您若真个将它送走了,它使起性子来,搞不好就能把这条小命豁出去……”豆豆苦口婆心劝道,“养这么个眼里心里都只有你的小家伙在身边,也没什么不好,要我说,比人还强些。看它也是个有灵性的,等回头成了精化了形,成熟明事理,您要怎么安排他,都是好说的。”
楼小禾垂着头,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只是在出神,阿秋叼着她的手,轻轻地咬。
豆豆拿拐杖杵了杵旁边的顺子。
现在这个世道,养条狗本就不易,一不小心就会被灵墟那群玄衣使盯上,惹来无妄之灾,更何况这十月堂主还是个残疾之身,看气色似乎健康状况也算不上好,要照顾这么条浑身牛劲没处使的坏脾气小狗,的确勉强……顺子其实可以理解她为何想要把狗送走。
其实一开始,他对这个十月堂主没什么好印象,但当帘子掀开那一刻,看到那张轮椅,还有她怀里那只小狗的瞬间,他几乎立刻就对这个人改观了,也似乎能够明白,为什么豆豆和聂霸对她无条件地信任。
现在面对着他们的这张脸,也不过是一张面具罢了,十月散人的真面目无人知晓,甚至连这个人究竟是男是女,也是众说纷纭。但这些又有什么要紧呢,就冲她能把一只小狗养得这么好,这个人就坏不了。
顺子看着楼小禾身下的轮椅,默了默,道:“需要的话,堂主可以来药王坞或者聚窟谷……遛狗。”
……
就这么,小狗到底没能托付出去。
楼小禾深深叹一口气,把阿秋抱起来,看着它清澈黑亮的眼睛,说:“行吧,那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汪!”
……
鉴于接下来几天她要整个大活,顾不上小狗,于是楼小禾用符咒提前为阿秋安置好了它的安乐窝:哈欠乾坤袋略加改良,小狗只要冲着它张一下嘴,就能吃到血气腾腾的新鲜狗粮;小狗爱吧唧嘴,每次吃完饭,哈欠乾坤袋暂时阖上时,会自动掉落清洁符,将地面上的食物残渣和血渍第一时间清理干净;小狗的水盆里时刻都有源源不断的清水,盆沿贴张“擦嘴符”,喝完水给它把嘴擦擦干净;狗窝旁边的桌角暗藏玄机,爪子一碰,月门大开,幻境里的花花世界可以任凭小狗撒欢……
聂霸看着眼前喂狗遛狗一条龙的操作,情不自禁鼓起掌来:“聂霸从来不知,符术竟还能这么用,堂主不愧是能够复刻玉屑饭的绝世天才。”
除了彭狗,楼小禾还没听过聂霸像这样夸过谁,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笑道:“呃,谬赞,谬赞,哈哈哈。”
其实这些都是些小伎俩,就是看上去花里胡哨的,显得多厉害一般,实际上不需要太多技术含量,要不是她的灵力得省着点用,排场还可以搞得再铺张一点:比如水盆可以直通孤山小院的那缸水菖蒲,幻境里的景象不要随机,尽可能多弄些青草地,毕竟给小狗一片草地,它能用嘴筒子犁个遍……
“好了,聂霸,我们……开始吧。”楼小禾搓搓手。
聂霸走到榻边,自发自觉躺下来。
楼小禾掏出把匕首,寒光刺目。
……
血腥味的来源是哈欠乾坤袋里的狗粮,小狗此时正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
众人的目光并不看它,而是落在对面那张床榻上——
聂霸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双目紧闭,肌肤枯槁如树皮,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干瘪无生气,就好像……一具陈年干尸。
豆豆和顺子一时僵在原地,似是不敢上前查看他的状况,毕撼山欲上前,被小叶子拦下,“我来。”
裙摆曳地,她俯身,伸手探了探聂霸的鼻息,片刻后,道:“死了。”
“不可能!”拐杖脱了手,豆豆惶急上前,踉跄倒地,一路膝行至榻边,颤抖着握住榻上人枯瘦如柴的手,哽咽唤他,“霸霸?”
混乱的脚步声从门外涌入。
几人纷纷转身,戒备地望向这群闯入者。
楼小禾终于从混沌中挣扎着醒来,伸手掀开帘子时,看到的就是乱成锅粥的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