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什么了?”
男人的手掌落下来,覆在发顶上。
楼小禾剧烈喘息着,良久,才终于从梦魇中那灭顶的窒息感中挣脱出来。
那只手深深地没入发间,每一次的触碰都温柔得没边儿,她浑身的骨头开始发酥。
“……”或许,曾经,她有许多时候是错怪了小红的。
自己对这个人……搞不好天然就毫无抵抗力可言。
“我梦见……”楼小禾仰起脸,看向那双剪水的瞳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极轻极轻地,道:“梦见了我的心上人。”
她没忍住,后知后觉被自己肉麻得打了个激灵。
梦里,一条巨蟒恶狠狠地绞缠着她,她几欲窒息,面色涨红如猪肝,张大嘴巴想喊救命,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楼小禾低头看去:蟒蛇是没有的,快把她肋骨勒断的手臂倒是有一条。
“……”
很奇怪,明明每一次的呼吸都吃力,连骨头都在作痛,但楼小禾竟然不觉得讨厌,甚至不可理喻地,发自肺腑地感到踏实。
……她简直活像个受虐狂,这绝不是什么好征兆。
“是么,你的心上人……”男人沉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是个什么样的人?”
楼小禾正望着他的胳膊出神,闻言,脑子里浮现那张日思夜想的俊脸,想都没想,脱口道:“是个特别好看的人。”
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好肤浅的回答。
“哦?”温晏秋忽然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他特别好看,我很好看……”他的手划过发丝,落在楼小禾的额头上,用指腹拭去上面因为梦魇而惊出的一层冷汗,力度算不上温柔,“敢问散人,究竟哪一个更好看呢?”
“……”楼小禾一言难尽地抬眼看了看温晏秋:纵使彻底死去活来一遭,身份处境都已迥异,但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这厮仍旧是那个脑筋清奇,言语刁钻,时时刻刻要人哄的祖宗。
“呃,就……各有各的好看吧,”这活儿已许久未干了,她难免有些生疏,“就好比那满月和蛾眉月,各有韵味,总不好分高下的。”
她感觉温晏秋似乎轻轻颔了颔首,“所以……”头顶倏地一重,男人的下巴靠上来,“在散人看来,我是满月呢,还是蛾眉月呢?”
明明紧紧依偎在男人的怀里,姿势已然格外暧昧,可他下巴搭上来的瞬间,楼小禾心跳还是忍不住漏了一拍,感觉这个动作有种说不出的亲昵,激得她后脖子上密密麻麻起了层鸡皮疙瘩。
楼小禾开口欲言,目光忽然瞥见一旁的床帷随风轻动,脑子里猛地闪出一副画面:半垂的床帷被粗暴地扯下,随之出现的,是叶初服那美艳无方怒火滔天的面容……
“!”她心头大惊,猛地坐直了身子,慌乱道:“等等,十八姨呢,找见了吗?!沈护法他俩没事吧?!我……我怎么感觉,腾蛇那家伙,那家伙它……”
楼小禾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了,她竭力维持镇定,却抑制不住嗓音颤抖,“它是不是闯大祸了?它——”
楼小禾对上温晏秋的眼睛,整个人僵住。
秋水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凝视着她,目光深深的,泛起笑意。
“散人心里究竟装了多少人,对每一个都这似般关心挂念么?”那笑意看似温煦,但细瞧,又似乎显露出无数尖锐冰冷的锋芒来,温晏秋一只手掩着下巴,“那你看不见吗,我受伤了,很痛。”
“……”她方才太慌乱了,忘记温晏秋的下巴还靠在她的脑袋上,猛然坐直的时候,不小心给了他一记头槌,没轻没重的,下巴颏最是脆弱,指不定伤得怎么样了,想来定然极痛的,没有当场飙下泪来,已然算得上坚忍,可……
——那边厢沈涣二人正是生死关头,腾蛇更是个无法无天的祖宗,什么节骨眼了,她难不成还要搁这儿哄男人……
温晏秋就这么静静地注视她,刚刚那点笑意散得干干净净,眼神里并没有委屈,甚至看不出来他在吃痛,神情冷静得过了头,和他口中的控诉形成了某种令人不安的割裂感。
楼小禾被这目光狠狠刺中,心头莫名涌上一阵酸涩难忍的痛意:
——“小禾要是对我也能再心软一点,就好了。”
她的心此刻千疮百孔,软得一塌糊涂,只好不管不顾,凑上前去,抓住温晏秋的手移开,仰着脖子,对准他下巴的红肿处,轻轻吹了两下。
“是我不好,刚刚一着急,太不小心了。”楼小禾抬眼看他,温声问道,“现在好些了么,还痛不痛?”
她恐怕是彻底失心疯了吧,比小红有过之无不及。
呼呼咒,她现在也学会了,比想象中要简单,就是真正派上用场的时候,不禁有那么些肉麻,也不知道狗男人当初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
楼小禾强忍着脸上的热意,别开眼,清了清嗓子,道:“温道君言之差矣,鄙人一介残躯,戴罪之身,心里哪装得下这么多人,关心挂念更说不上,我没有资格,只不过……我既应了柳护法,总不好食言的,走火入魔非同小可,耽误了时机便返魂乏术了,那沈护法和岳掌门都是英杰勇将,我念着为他们出上一份力,倒也不图将功折罪,不过图个心安罢了。还有那腾蛇,它若撒起野来,毁天灭地不在话下,我这双手,欠下的血债已百世难赎,实在不想平添杀孽,是以——”
“好了。”温晏秋忽然出声打断她,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来,“身板丁点大,包袱怎么这样重。”
宽大的手掌忽然伸过来,轻轻捧起她的脸,“有柳护法在,沈涣和岳芷暂时性命无忧,至于腾蛇——”
温晏秋忽然收了声,垂眸盯她,“……又在哭。”
楼小禾吸了吸鼻子,眼中泪光闪烁,“没,我刚用了呼呼咒,呼呼咒你晓得吧,这咒术还挺神奇的,能把你的痛都转移到了我身上……别说,我头是真硬。”
温晏秋:“……”
楼小禾忍着痛,龇牙咧嘴道:“不用管我,道君刚刚说到腾蛇,它怎么了,它是不是犯事了,我就知道——”
“它很乖,没犯事。”温晏秋忽然俯下身,脸颊蹭过楼小禾的头发,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传来,“把咒解了。”
他看样子很清楚呼呼咒的解法,自发自觉就把耳朵凑过来了。
动作看着很乖巧,却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楼小禾得知一切无碍,一颗心终于落回到肚子里,她顿了顿,没朝他耳朵吹那口气,睁着眼睛胡诌:“我这个咒吧,它是加强过的,寻常法子解不了,等时间一到,自己就解了。”
说完,开始转移话题:“对了,那什么……道君贵庚?”
转得也是够生硬的。
温晏秋侧眸看她,答得颇为认真:“你屠灵墟满门那一年,我刚化形。”
“……”楼小禾忽然意识到,严格来说,狗男人现在比她小一百多岁呢,是个弟弟……不,按凡人的辈分来算,差不多是五世孙那一辈了。
五世孙辈分的温晏秋伸手掰过她刻意逃避的脸,用他那不怒而威的语气又说了一遍:“把咒解了。”
楼小禾垂下眼睛不看他,梗着脖子继续扯谎:“……都说了,解不了。”
温晏秋似乎无法理解她为何突然在这事上犯起犟来,眸光沉了沉,却没有发作,而是耐着性子道:“你只知沈护法和岳掌门危在旦夕,在等着你去救他们的命,那你可知,为了救你的命,我又费了多大的力气。”
楼小禾愕然,终于抬眼看向温晏秋。
“足足烧净了七七四十九根千年润,渡去我大半灵力。”
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至于用灵力给人续命的,毕竟,用来渡灵力的千年润,是何等稀世的名贵神草,堪比凤觜麟角,而渡灵力此举本身就凶险万分,一旦反噬,无异于天雷临身,万无活路的。就算她果真危急至此,可三位仙门扛把子都在,渡灵力的人选无论如何也不该落到温晏秋这个聚窟谷最小的弟子头上才是……
楼小禾骤然攥紧了温晏秋的衣袖,心念纷乱,她嘴唇翕张,问得艰难:“你……你为何要——”
听她终于不一口一个“道君”了,温晏秋勾起唇角,笑道:“当时在场的,愿为散人赌上性命之人,除了我,还有柳护法和叶初服,以及三位掌门人……他们之所以愿意,无非图个舍身取义,唯有先救你,沈涣和岳芷才有一线生机。”楼小禾弱如扶病,额头和脖颈上不停渗出虚汗,温晏秋用帕子不疾不徐地替她擦拭,嗓音温沉,“可我不一样……散人不如猜猜,我要你活,所图为何?”
楼小禾浑身一震。
那个一直被她刻意忽视的,最糟糕的可能性,此刻不容逃避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这次虽然失败了,但我相信,你可以的……亲手杀了我。”
“七日之内,杀了我,否则……我便提着你的头,前去血洗凤麟洲。”
“好孩子,你不如先好好想想,要怎么用你这双软弱的手……来取我性命?”
“我可以死,你不可以。”
“你不会让我死掉的吧,我要是死了,你可就死不成了……”
“你得救我,得让我活,听见没……”
……
难怪,他看自己的眼神从开始就透着古怪,一上来就和自己打赌的做派也简直和当初拉着她去玩赌命小游戏的行径如出一辙,这种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般的黏糊劲儿更是十分可疑……
他若真的只是温晏秋,面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女魔头,不应是这个样子,更犯不着为了她赌上性命,除非……
——他都记得。
天杀的,他又要强迫自己做狗屠!
在夜台缠绕楼小禾多年的可怕梦魇,到底还是应验了,她和彭侯,注定要重蹈上一世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