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禾想起,柳含烟曾对自己说过的那句“天君必须死”,决绝里又含了多少无可奈何的痛楚,但彭侯自己或许并不这么想,临死前,他眼神中的兴奋和狂喜,楼小禾看得比谁都清楚。
他一心赴死,与其说是为了让深受凌霄大摄折磨的族人们得以解脱而作出的悲壮的牺牲,不如说,他只是单纯受够了这种索然无味的人生。从始至终,命运便不停地昭示着,他诞生在世间,唯一的价值,就是去死上一死,而他对此已然厌倦透顶,仿佛一个再也忍受不了无聊游戏的顽童般,满心不耐烦,只想要掀桌走人。
不是赴死,不是牺牲,于他而言,或许只是很纯粹的四个字:不想玩了。
现在呢,他仍旧没把死当回事,楼小禾想,温晏秋似乎把她这个假想中的负心人当成了一个全新的游戏,他已然沉迷其中,哪怕要搭上性命也不在乎,依然是很纯粹的四个字:一起玩吧。
楼小禾看进温晏秋的眼底,那里有一团炽焰,只要楼小禾轻轻点头,便能野火燎原。
——这个疯子。
叶初服在一旁看着二人深情对视,目光交汇处,甚至还有火花四闪……
眼看温晏秋这厮抬脚就要走,那架势,悠哉得仿佛要抱着怀里的魔头去吞星海里捉几条鱼回来给大家烤着吃,众人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说了不可以!谁都不许去!你们问过我的拳头了吗就自作主张?!!”叶初服已经想好了,实在不行就来硬的,女魔头身板嘎嘣脆,扛不住她一根手指头,就算了;但温晏秋没问题,她想揍这小子很久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这边厢叶初服正准备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好好尝尝自己的老拳,那边厢楼小禾却突然发了一声嗲,就是那种“嘤”的一声的动静,很别扭,而且特别滑稽。
“……”一瞬间,叶初服拳头快要捏爆了,回头的,她定要找个机会好好指点这姑娘一番,花一般的年纪,发嗲发成这个死样子,她要是没看见也就算了,既然看见了,便不容姑息。
温晏秋停下步子,垂眸看她,那双平静而疯狂的眼睛里,有细碎的亮光闪动。
“……”大家都很无语:不是吧,他该不会真吃这一套吧??
“你是不是觉得我残废了,不中用,此番定然有去无回?一口一个送死,未免太瞧不起人了些。”楼小禾努力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三分羞恼七分娇嗔,因为实在不熟练,便显得格外矫揉造作,但为了把疯狗哄住,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发挥,“我记得你说过,灵墟灭门那一年,你才刚化形,其实那时候,我的这双腿早已经废了。就是我这么个残废,一夜之间,屠尽了灵墟上上下下千余子弟,我那只破轮椅,在北荒悍狼颜百川的尸体上来回碾过不知道多少次……你以为我这个第一魔头是浪得虚名的啊?凭这魔窟是什么龙潭虎穴,我高低也要进去闯上一闯,全身而退的把握或许没有,但绝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跑去送死的好不咯。”
她伸手想去抓温晏秋的衣襟,摸了个空,想起来他没穿上衣,索性把手搭在了他胸膛的皮肤上,努力回忆了一下小红当年的英姿,学着她撒娇的口吻,夹着嗓子道:“更何况,你为了救我,赔了七七四十九根千年润,还耗去大半身灵力,我这条命金贵得很哪,哪里舍得随随便便去死的呀?你才给我渡了灵力,身子想来不济,同去的话我少不了要分心照顾你,反而坏事。这样,我答应你,去去就回,你和大家就在这里等着,吹吹海风聊聊天,一会儿的,我就把石头采回来了。”
她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众人听了都有些恍惚,仿佛那青云石,于她而言真个如探囊取物般轻巧。
楼小禾心里却暗自打鼓:从前的彭狗可是很吃小红这一套的,现在对温晏秋好使不好使,她却没有十成的把握,但七八成还是有的……
于是怀揣七八成把握的楼小禾,就这么看见男人微微一笑,道:“你惯是会哄人的,我从前天真,或许上过你的当,你很得意,还想故技重施,可怎么办呢,你以为我忘了,你的真面目?”
“……”不是,他又记得什么了,她哪里有得意什么,她的真面目又是个啥?还有,天真?他是在说那个八百个心眼子专以气人噎人为乐的彭狗天真???
“你曾经答应过我,要永远与我一起,可结果呢?骗子。”
“……”虽然时机不对,但楼小禾此刻是发自内心的茫然:且不说她确确实实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就说“永远”这两个字,有可能从疯狂求死的彭狗嘴里吐出来么?
连明天都不屑的人,谈什么永远。
温热有力的心跳从掌心下传来,男人抱着她,抬脚向前。
往前一步,便真正踏入了吞星海,这里探险猎奇之徒前赴后继,却无一人生还。
是了,楼小禾承认,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虽然并不总能赢,但从未沦落到满盘皆输过,运气不能不说好,但这个男人的性命,无论如何,绝不该出现在赌桌上,她不允许。
既然道理说不通,那就只能硬来了。
钟鸣宛似龙吟,光华亮如白昼,他们被笼罩在弥天亘地的炫目仙泽中,斐然向风。
传说,十月散人的金钟罩,和彭侯野犬的凌霄大摄一样,是逆天害人的邪功,就像凌霄大摄靠夺取别人的修为来强大自己一样,那刀枪不入的护体金钟,靠的也是吸噬仙门子弟气运这种损阴坏德的下作手段。
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这一天,魔头用那鼎损阴坏德的下作金钟,把他们天衣无缝地护在了吞星海旁的岬角上,孤身前往魔窟,去采那块能够救他们同胞性命的,传说中的青云石。
哪怕外头风浪滔天,灭顶的海啸将整个世界都粉碎吞噬,唯独这个闪烁着光亮的角落,太平无事,安然无恙。
他们静静地守望着,脑海里不断回响起十月散人临走前留下的那句“等我回来”,空灵的声音仿若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那时,他们甚至没能来得及看清她转身离开的背影。
有人戳了戳叶初服的肩膀,“哎,叶首徒,你师弟他……状态好像不太对。”
孔飞说得很委婉,可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温晏秋现在的模样,何止是不太对那么简单:双目猩红,气息粗乱,周身萦绕着不明黑气,隔着好几个人都能感觉到他体内的真气正在横冲直撞……
柳含烟面色遽变,上前时却被叶初服一把拉住,“柳护法,不必管他,给他点时间就好了~”
听她说得如此不当回事,敖铁心忍了忍,没忍住:“你认真的?我看他这模样,像是要入——”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那么大一个活人,眼睁睁地就消失在了面前。
“?”
他们都试过了,没人能从这口金钟里出去,温晏秋也不例外,不然他早就破钟而出了,怎会等到现在?
所以他这个凭空消失就很可疑。
“怎么回事?人呢?”敖铁心警铃大作,扭头问道。
叶初服对上他的目光,似乎略作思考,然后一本正经道:“小师弟方才那副模样,可能是在蓄力发功,眼下当是突破了金钟,前去助十月散人一臂之力了吧~”
敖铁心就觉得离谱:“……你瞎说八道好歹也打个草稿,他个器修,蓄的哪门子力,发的哪门子功???”
敖铁心猛然看向柳含烟,他就不信柳含烟一个医修能看不出来,温晏秋方才那分明就是入魔之兆,“柳护法,你刚刚也看见了吧?”
柳含烟一双美眸睇着他,神色要多正直有多正直,“嗯,我看见了,他在蓄力发功。”
敖铁心:“……”他忽然有点想念乔烨那厮了,虽然他常用那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自己,但他至少不会真把自己当傻子。
敖铁心怒不可遏,转头去看孔飞:“孔飞!你说!刚刚温晏秋那到底是什么样子?!”
柳含烟和叶初服也都看向他,目光不可谓不友善。
孔飞咽了一下口水,支支吾吾半天,倏地,金钟嗡地震响了起来。
岬角的边缘上挣出来一只瘦弱的手,那道虚弱又熟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要死了,快,来个人,搭把手。”
孔飞如蒙大赦,炮弹般冲了出去,狂奔向他的救命恩人。
他决定了,回去就给十月散人弄个牌位,供起来,天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