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的激昂发言起到了作用,话音刚落,那边镜山(准确的说是镜塔)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现在还不到子时,想必是回应了我。
于是我张开双臂,接着说道,“我乃是时之政府特派监察官,负责引荐付丧神为时之政府效力,如若你有需求,我可以——”
话还没说完,先听到背后长义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很快我便明白他为什么会发出那种动静——一个长条状的物事从塔上叮叮咚咚的弹跳下来,朝着我的脑壳突飞猛进。
等我再听到声音,便是长义的惊呼声了。
紧接着,我陷入昏迷。
*
“想开点,至少你睡了个好觉。”
“您是在讽刺我吗?Joey先生。”
待我清醒过来,天已大亮,额头上被砸出好大一个肿包,火辣辣的痛。
为了不让我在昏睡中不受控制的歪头使自己伤上加伤,长义跪坐一夜,把我的脑袋固定在他的膝枕上。作为我一夜安眠的代价,他一夜没合眼,与我说话时,疲惫几乎从他的鼻孔中喷出来。我看着他眼下的乌青,说不心疼都是假的。
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顾及我是伤员,长义没有躲开。
“看来直球打不通。”我深深叹息。
长义哼哼冷笑,“你那说辞,能行得通就奇怪了。”
我无言以对,默默从怀里捏出临走前国广塞给我的锦囊妙计,随意挑了一枚,准备展开。
长义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在听我解释说这个是国广替我从石切丸那边求来的神谕时,嘴角都快歪到天上去了。
“石切丸?他不是管祛病消灾、安产定宅的神刀吗?”
“祛病消灾倒是真的,安产定宅?”说起石切丸,我想起一些有趣的过往,眯着眼睛朝长义笑道,“你还记得那时候我转岗到你们部门不久,去生驹山寻访神刀石切丸的事吗(注2)?”
长义脸色变了变,“不记得了。”
“哦。”
我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分明就是记得很清楚的表现,但继续逗弄他,恐怕额头的另一边也会多上一枚肿包,还是就此打住比较好。
我展开锦囊里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娟秀的小字——“山不过来,我便过去。”
嗯,有道理。
但付丧神不肯现身,我要怎么才能准确的从数百枚铜镜中找到我想接触的那一位呢?
长义弯下腰,看了看纸条上的内容,忽然福至心灵般双手击掌。
他扭身从背后摸出害我被砸晕过去的“罪魁祸首”,在我眼前扬了扬,“有这个,我们大概就能找到付丧神镜的真身了。”
他拿的近些,我认出那是一个镜托,用来放在桌上固定圆形铜镜的支架。
“你的意思是一个个比对?就像王子用玻璃鞋找灰姑娘那样?”
长义摇摇头,“效率太低了,你看这个镜托,显然是非专业的手作制品。”
他说的没错,木制镜托上还有没能磨平的刻痕,若说是商品,就太粗糙了。
“我猜这是镜子的主人自己制作出来的东西,只要向和尚们讨要到捐献名单,再分类拜访,就能知道诞生付丧神的铜镜属于那户人家了。”
银发的刀剑男士挺直腰背,骨骼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伸了个懒腰。
“等你歇一歇缓过精神,咱们再出门——”长义的话还没说完,被我搂住腰身摁倒在蒲团间,“阿纯?”
他分明自己也疲惫极了。
我将脸埋进他胸口,“我有些累,只是睡觉可缓和不过来。”
“嗯?”长义不解,却也没有挣脱。
我死死抱着他不肯松手,鼓足勇气邀请,“我的怀抱总空落落的,如果有哪位慷慨的刀剑男士肯让我抱着睡,肯定事半功倍,很快恢复精力的。”
长义嗤笑。
“你这也是‘山’不过来,你便过去吗?”
“那山要跑吗?”
长义无奈摇头,与我一同缩进蒲团,“明知故问。”
*
长义的计划中唯一的难点大概就是如何向和尚们讨要到捐献名单这件事了。
“想必铜镜的妖邪作祟是有余愿未了,可否将捐献名单交给我们,由我等走访这些人家,探听原委呢?”见院主面色为难,不大想将隐藏金主放离寺院的样子,长义又从他万能的袖子里摸出一枚金小判递了过去,扬声道,“顺路去附近购置些铜料,为贵院铸钟填上一把才好。”
听他这么承诺,院主终于喜笑颜开,命小沙弥去取名单来了。
我拿到名单,细细查看。
好在记录的还算详细,虽然没有描绘每家捐献铜镜的外貌特征,但材质写的很清楚。
挑选出有木制镜托的捐献者,数量并不多,只有三家而已。
我们随即出发,行进期间长义又给我讲了一个关于铜镜的怪谈故事。
“很久以前,静冈县西部无间山的僧侣们,想要在寺院里立一口铜钟。”
“等等,”我打断他的讲述,“这个故事的发展不会像我想象的那样吧....”
长义点头,“没错,他们也拜托烧香拜佛的女施主们捐献铜镜来着。”
听起来过于巧合了,难道这里的僧人们效仿了故事中僧人的做法吗?
长义表示没什么奇怪的。
“矿产资源有限,开采新的矿石劳民伤财,一般碰到领主大名需要铸造兵器、或者像寺院铸造佛像、大钟之类的情况时,多半会选择动员附近居民捐献家中的金属器皿,无论是冶炼还是提纯精度的方面考虑,这都是最具效率的选择。”
“我明白了,请继续吧。”
长义接着讲述说,“其中一位女子捐献之后便后悔了,但她一时拿不出足够的钱赎回自己的镜子,只能每次去寺院参拜时,透过栅栏从小山般堆积的铜镜中寻找自己的那面细细观看。后来无间山的铜镜被悉数送往铸造所,但锻造师父发现有一面铜镜无论如何都无法融化。”
“人们便知道,有位镜子的主人并不是真心实意的将其离弃,自始至终对铜镜抱有执念,因此铜镜即使被炉火熔炼,也无法融化。”
“事情传的沸沸扬扬,女子担心自己的私心暴露,耻辱之下一死了之。留下遗书说到,‘自我命绝,铜镜自融,倘若有人将吾镜铸成之钟敲碎,我的魂灵便赐予那人无尽的财宝’。”
故事自此,已经是比较完整的怪谈了。长义表示还有后续,“求财的人接踵而至,无间山的寺院钟声不断,僧人们劝阻无济于事,不堪其扰之下,将无间钟沉入水底。”
“那财富也跟着泡汤了?”
“可是人类最擅长找到替代品,不是吗。”长义说,“就像用稻草扎成的小人作为某人的替身行诅,就像召唤我们刀剑男士时,由刀匠打造的凭依刃....”
“你找的两个例子相差极端,放在一起说怪吓人的。”
长义耸耸肩,“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人们依旧相信敲响某物、只要坚信那东西是无间钟的代替品,女子留下的誓言就会兑现。世间的人试了许多次都没有结果,直到无间山附近大川河畔的农夫,在家里院落中用土做了一口钟,大声咏唱着请赐予我财富的歌谣,一边把土钟敲碎了。”
“欸?然后呢?”
“然后就真的有一位白衣女子现身,给他了一把沉甸甸的、装满某物的壶。”
我听得牙根酸楚,这等好事怎么没落到我身上。
长义抿嘴一笑,不肯继续讲下去了。
*
入夜前,我们顺利找到了镜托的主人家。那是一位普通的农户,见我们拿着镜托找上门,面色悲伤的询问我们为何会来找寻他,是否只捐献了铜镜还不足够,说着,他转身回去,准备把自己用的农具也捐献出去。
我拦住他,透过那人看到他家中的景象。
没有女主人在。
“吾妻新丧,”农户解释道,“我本想留着她的东西做个念想,但听说寺院的钟声每敲响一次,就能涤荡亡者的灵魂。我将她的镜子捐去铸钟,是想她早登极乐。”
长义与我都没想过是这种情况,他上前安慰了农户几句,将实情半遮半掩的说了大概。
只说是镜子有执念,得见见自己的主人才肯融化。
农户虽心有疑虑,竟对我们怪力乱神的说法没有怀疑,答应与我们一起返回寺院。后面的发展过于顺利,我们并没有走到“找出镜子本体”的那个步骤,问题便得到了解决。
农户在镜塔前站了许久,向着镜塔诉说对亡妻的思念之情,不多时,镜塔轰然倒塌,引来和尚们围观。
混乱中,我看到一枚圆滚滚的铜镜从镜塔废墟中滚走,顺着小路向北,没入草丛不见踪迹了。
*
骚灵现象就此消失。
和尚们喜气洋洋的将所有铜料送去铸钟,我们的钱包逃过一劫。
小沙弥带来消息,说院主为感谢我们解决了铜镜的异象,邀请我们第一个敲响这口铜钟。
我想到长义讲的“无间钟与财富”的怪谈故事,一口答应下来。
小沙弥完成任务,喜滋滋的关上门跑远了。
长义伏在案上写报告书,我凑过去问他。
“为什么铜镜见到自己的男主人就放弃搞怪了?”
长义拿笔敲了敲我的额头,肿包已经消下去,“时间太短,不足九十九年,铜镜的付丧神并不完全,只是凭着本能做事。”
“镜子里藏着女主人的思念,大概她去世前,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位亲手为她雕琢镜托的丈夫了吧。”长义笑说,“见他安好,便散了怨念,这事儿有什么奇怪?”
差点忘记了九十九年付丧神的设定。
我托着腮,看眼前这位经历过许多个九十九年才能以神明之姿陪伴在我身边的山姥切长义。
时光流逝,斗转千回。
距离在博物馆的初见,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没能想起他,认出他的时候,长义很辛苦吧。
长义察觉到我在看他,抬眼与我对视,原本还想再感慨一番,寺院那边传来喧嚷的声音。
是铜钟运回来了。
我兴致冲冲的起身,准备去敲钟,却被长义揪住袖口拦下。
“你不想知道无间钟故事的结局吗?”
“还能有什么结局,农户从壶中得到大笔黄金,一夜暴富了呗。”
长义搁下笔,摇头笑的狡猾。
“装满壶的是黄金不错,不过嘛。”
他压低声音,说,“此黄金,非彼黄金啊。”
不知怎的,这次我立刻明白了他的隐喻,顿时消了兴致。
甚至产生幻嗅、有点想吐。
长义重新拿起笔,摇头晃脑的说,“投机取巧不可取,求神拜佛不如脚踏实地的赚钱。”
我恼羞成怒,抢过他的笔塞进包里,拉住他的手。
“那你还磨蹭什么,快点和我启程去招聘新同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