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归躬身站在阁外,秉着公事公办的态度汇报顾屿近况:“尊主,据手下鬼侍来报,顾公子他半月内逃跑被抓三十余次,半夜哀嚎六十余次,哀声叹气百余次,以泪洗面十余次,且日夜骚扰鬼侍从不间断。”
又略微迟疑片刻,道:“如今一众鬼侍均不堪其扰,属下想替他们多嘴问一句,不知尊主您究竟打算何时解了顾公子的监禁?”
阁内,燕鹤青于书案前提笔落字,闻言不甚在意地点点头,道:“随他去吧。”待一字写完,默默停笔观赏片刻,方又抬眼看向阁外:“你怎么还不走?”
合着您根本没听我后半句问了什么啊,乌归默默在心里吐了口血,深吸一口气后,继续说道:“……顾公子他说,他要面见尊主。”
“见我?”燕鹤青手中笔一顿,语气略微有些诧异,面上却平静至极,“喔,那你倒说说,他是怎么说的?”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乌归低头闭眼,认命般地呈上看得出已尽力抹平但仍皱皱巴巴的纸片,“顾公子让鬼侍将这纸片交给尊主,还说,如果尊主看了纸片仍不见他的话,他就于今日自行了断灰飞烟灭。”
言至最后,乌归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燕鹤青伸手接过纸片,瞧了瞧那上面鬼画符般的字迹,微微皱眉,颇为头疼,也懒得耗费精力去辩认。算算时间也将人晾得差不多,见一见倒也无妨。
燕鹤青沉默半刻,道:“罢了,既然他想见本尊,那你就带他过来吧。”
乌归怔了一瞬,低头答是。
片刻后,乌归带着顾屿来到了听雨阁。燕鹤青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向眼前的男子。
顾屿一袭白衣,长身玉立,如墨般的长发被一根白玉簪松松地束起,几缕发丝垂落脸颊两侧,显得整个人十分慵懒随性,但又有一股说不出的贵气和风流韵味。
他的面容比以前略显苍白,可能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却也因此增添了几分病弱之气。但那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微微上扬的嘴角,以及周身散发出的气质,都让他看起来并不柔弱,反而有一种别样的惊艳和洒脱。
纵然自认不爱美色如燕鹤青,也不得不承认这混蛋的确生了副好皮囊。
“见过尊主。”顾屿行礼道。
燕鹤青微微颔首,示意乌归扶他坐下。“找我何事?”
顾屿犹豫一瞬,先是语气低落说道:“尊主,实不相瞒,自从来到这里后,顾某一直在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当初活着的时候受世人劝说,顾某也曾以为权力和财富便是一切,”
而后语气转为犹疑,“但如今顾某身死后已然明了,人世繁华都不过是过眼云烟。顾某既来到此处,理应找到真正心之所向的道......”
最后一抬眼,语气坚定:“经过这些时日,顾某如今终于确信,尊主您,便是我心之所向!顾某愿在此立誓,从今日起,刀山火海,任君差遣,顾某绝不退缩半分.!”
这一番话说得削金断玉,铿锵有力,顾屿自认诚意十足地表了忠心,自个儿说得高兴,却忽略了四周诡异的寂静。
旁边的乌归瞪大双眼,于这等尴尬场合中努力蜷缩在一旁,试图减少存在感,内心茫然震惊崩溃不已。
不是也没人告诉我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啊。这小子居然真的和北鬼主有一腿啊!
燕鹤青则从头到尾静静地听着顾屿的诉说,神色逐渐麻木,最后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笑。只在某一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寻找自己的道?”燕鹤青轻声问道,“你可知道,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鬼魂涌入阎浮城发誓为本尊效劳,他们大多数都有所求,或求权势力量,或求富贵安稳。
既有所求,便有软肋,同他们谈交易总归明了。而顾公子你既无所求,本尊为何要信你的效忠?”
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这样问,顾屿微微一笑,坦然答道:“尊主您将顾某从迷渊带出,总不会只是一时心善之举。再加上元兄为我解释的那些,顾某这点自信总还是有的,尊主需要我做事,不是吗?”
燕鹤青沉默片刻,而后嘴角微扬:“可是能帮本尊的不止你一个。顾公子还是太过自信了。”
顾屿:“……”好好好,大哥你不按套路出牌。
虽然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但他这君子总还得装下去,遂叹息一声作无可奈何状,道:“既如此,元兄对顾某提起过,凡修罗道的鬼均可自影石中得牵引天命者。尊主既不愿用顾某做事,那便恳请尊主放我离开,让顾某自去承引天命。”
此言一出,阁内又是一阵寂静。燕鹤青唇角微弯,周身气压骤降,眉眼间现出些许戾气,看向座上浑然不觉的某人。
不多时却又低头垂眸,自顾自地提壶倒了杯茶。
乌归缩在一旁角落中瑟瑟发抖,心中默默为顾屿点了根蜡。
顾屿等了许久亦未等到回答,耐心逐渐消耗殆尽,忍不住开口道:“……尊主?”!
燕鹤青垂眼,不去看他:“不知顾公子方才提到的元兄是谁?我府上似乎并没有这一位。”
顾屿“啊”了一声,实在没跟上北鬼主这山路十八弯的思路,茫然答道:“喔,乌归兄那日……”
还未答完,角落中乌归便开始拼命咳嗽,面庞通红,活像下一刻就要于此间呕血而死。
顾屿乖觉地闭了嘴。
燕鹤青冷笑一声,瞥了乌归一眼。咳嗽声立即停下。燕鹤青无语片刻,摆摆手放他离去,显然是懒得计较。
顾屿缓过了神,试探性问道:“尊主,关于顾某去留一事,您可考虑好了?”
燕鹤青神色淡漠,声音冷冽如冰:“不必去问影石,你的天命,在我手里。”
她站起身,缓缓踱至顾屿面前,俯身看向他的眼睛。一双狐狸眼,眼尾上挑,别具风流。
只可惜美则美矣,眸内不见半分神彩,还是个瞎子。
唔,看来那毒效果甚佳。
燕鹤青心情莫名转好,连带着语调温和几分:“眼下你魂魄受损,双目失明。还是先安心休养几日,待复明之时,本尊自会将天命告知于你。”言必,不给他答话的机会,转身离去。
顾屿则沉浸在自己的天命居然真的在鬼主手中的震惊中,万没想到这么小的概率都能被自己碰上,一时竟不知该是忧愁还是更忧愁。
最后混蛋本性暴露,整只鬼瘫在座椅上,单手支颔沮丧不已:“……完了。”
作为一只自认没理想没抱负的鬼,顾屿一不愿重生,二不愿卷入鬼界纷争,更不愿做什么变数。
当初他还活着的时候也曾想轰轰烈烈纵马高歌过一生,可惜少年英才太过耀眼招摇,致使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
如今做了鬼不愿再重蹈覆辙,只想老老实实于此城中了却余生,命运却告诉他,你还是要去抗争。
多嘲讽啊,顾屿想,曾经所求非所得,如今所得非所求。而天命之下,他只能被动承受,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