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高宅大院。
阎禅生睁开眼,清晰凌厉的面部线条如刀刻斧凿一般,眉眼深邃,鼻梁挺拔,一张脸在日光下俊美得不可思议,但也够冷,冷得日光照到他身上也不会让人觉得温暖。
他现在穿着一身绣着银丝莲花的玄黑重袍,身体同他在罪都时一样,阎禅生看了一眼,抬手打出一面水镜,果然,镜子里的脸是他自己的脸,进这虚境的是自己的一缕残魂,如今现出了本体。
不过慕言现在何处?
水镜化成一缕水流落到地上,阎禅生抬脚往廊上走一边打量四周,他刚才站的地方是入境前的院子,地处偏僻,冷冷清清,没什么人,出了院子之后才碰见几个来去匆忙的仆人,不过他们的脸都蒙上了一层雾气,认不出面貌,且对阎禅生的出现视而不见。
这大概是因为在回忆中,除了境主人自己印象深刻的有明确的面貌之外,其他人只是一团模糊的概念,而他是强行闯进来的,没有融洽的身份,便被境中人无视了。
这样也好,他也懒得为维持虚境稳固而与境中人周旋。
踩在墙面上几步跨上三人高的围墙,阎禅生双手背在身后在各个院子间找人,他身体挺拔劲瘦,宽肩窄腰,在围墙顶部由瓦片砌成的尖凌上行走,如履平地一般,走得赏心悦目,只是脸上惯常没有表情,眼睛看人时又黑又墨,看起来十分不好招惹。
从东南角一直找到西北角,阎禅生才找到想找的人,他站在墙上,静静地看底下的小人撸着袖子转轱辘的把手。
慕言现在人小腿短,脸色稚嫩,看起来也就七八岁,头上梳了一个小姑娘的马尾,大概因为长得好看,那小辫儿一点儿也不显得违和,绷着一张小脸使劲儿转了很多圈,才把井里的水桶拉到井口。
两只手提着桶把手把装满水的水桶提出来时,还不小心湿了襦裙。
“真笨。”阎禅生小声念一句,眼睛却从他身上拔不开,既怀念又忍不住从心底生出怜爱。
这七八岁的模样与慕言小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看起来又小又很好欺负,干活也慢,在宗里时常常害得管事给他安排事务时,每次都得寻思半天。
他望着慕言皱着眉弹衣服上的水珠,然后费劲儿把桶提起来,要将木桶里的水倒进木盆里,阎禅生抬手,灵力在指尖流转,帮他抬着桶底。
慕言感觉桶轻了许多,正感觉奇怪,屋里突然传来几声催促,“丫儿,水倒好了吗?快过来。”
慕言知道这是在叫自己,丢下疑惑,端着水盆赶忙进去了。
他在这境里是照顾这院儿里远方小姐的丫头,远方小姐姓伊,永昌王府恭家的表亲,家里犯了事前来投奔,但看她住的这偏僻小院,显然并不受重视,而这位伊小姐长得跟鬼新娘一模一样,想必就是鬼新娘本人。
阎禅生听见那声称呼忍不住嘴角一翘,笑出了声,心想丫儿?倒真是个好名字。
他跳下围墙,走进屋里,隔着一道珠帘,看到一个比慕言大上许多的婢女在水盆里打湿了巾帕,正给躺在床上的人擦额头上的虚汗。
慕言站在旁边,两只小手捧着药碗,目不转睛地盯着碗里的药,怕是此时还谨记着君子非礼勿视。
大一些的婢女床上的人叫她红苕,她擦完汗要舀一勺药,慕言便将药碗往前递一递。
世族里的小姐身边不得有外男,所以慕言这不得已被安排进了丫头的身份里,阎禅生猜想大致如此,觉得有趣,挑开珠帘进去,手指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慕言一愣,看到自己的身体变透明了一瞬,然后又重新变得清晰。
阎禅生将他手里的药碗拿过来放在一旁的桌案上,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两手架住胳膊肘很是熟练地将他抱到小臂处坐着,然后挑开珠帘又出去了。他将慕言和他一样从境中隔离了出来,但也没有完全脱离。
本就是强行被拉进来的倒霉蛋,怎么还得给别人端茶倒水呢?
慕言又震惊又疑惑,不乐意被突然出现的怪人抱着,拧着眉十分强硬地要从他身上跳下去,怪人脸上跟其他人一样蒙了一层雾,但看衣着和行为却不是刻板化的,而且看鬼新娘和红苕的反应,竟丝毫没有注意到这边。
“别动,再动本君就将这虚境破了,谁也别想回去了。”阎禅生威胁道,他说得平常,但无端让人觉得他当真做得出来。
至于脸上这雾是他施法做的遮掩,他现在还不想让慕言知道是他,免得他心生抗拒,做的事哪件都要惹他不高兴。
慕言现在就很不高兴,瞪着脸问他,“你是谁?缘何这样对我?”
“我如何对你了?欺负你了?”阎禅生回他。
虽是三月,但天气尚冷,所以屋子里还烧着火炉,阎禅生抱着他在旁边的美人席坐下,褪下他湿了的鞋袜,让他坐在膝盖上翘着两条腿暖他凉透了的脚丫,还有湿了的襦裙。
白生生的脚丫配着青绿色的裙底边脆生生地好看,阎禅生斜靠在美人席上,一手抱着他不让他乱动,一手拄着头,只瞧了一眼便合上了眼眸。
慕言表情微妙,回过头又问他,“你到底是谁?与我有何关系?为何也来到了这虚境?”
阎禅生:“自己想。”
慕言心中微怒,“你是不是一路跟踪着我?”
城中的傀尸被镇住时他就已经感觉到了奇怪,这人知他一举一动,他却不知他一分一毫。虽说并未伤他,但也着实让人心中不安。
阎禅生还是不紧不慢地,“自己想。”
慕言脸色沉下来,仔细打量他全身,虽说脸被挡住了,但手脚还是能看的。
这人手指修长,指肚圆润,无论是指腹还是指关节的地方连薄茧都没有,既不像拿刀拿剑的手,也不像拿笔的手,就连他的声音,虽说好听,但感觉也是处理过后传出来的,慕言并没有什么印象。
他现在困在凡人的身体里,与此人自由身不同,若是强行施法......慕言不由思虑几息,突然听见床铺处传来说话声——
“恭家人真是小气,小姐你远道而来,他们竟然让小姐住在这种地方,害小姐染了病。”红昭抱怨道,一边扶小姐起身,一边喂她喝药。
伊沫抬手止住她的话,“别这么说,家里父兄犯事致使家道衰落,众多亲戚都对咱家惟恐避之不及,他们能收留我,我已是感激不尽咳咳咳咳咳——”
“小姐。”红昭赶紧抚她的胸口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