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周二,对周六半天一晚上和周日上午半天的休息来说,回顾不到尾前望不到头。
文科班的晚读时间,矛盾辩证观与古罗马兴衰冲破耳膜,坚船利炮的愤慨响彻教室的角落;乞力马扎罗新融化的雪路过山脚的石,又有沙漠不知名的花开出了问号;为什么要大力发展文化产业?为什么该朝皇帝选择退让?为什么码头的船宁愿挤破小河道?
背了一遍又一遍,写了一道有一道,总有变化,总有卡壳,总有人说背过就行,走这条路的人才有资格说难易。
祝微林放下手里的背诵被抽上去默写,下讲台时他有些恍惚,对他来说是六百多个日夜,即使这样他也不是特殊的一个,千千万万个他也在埋头苦练,可他却在最后七十多天里迷了路,白纸黑字密密麻麻的要点在他回了位置后变得一字不认。
也没继续硬撑,最后十分钟的晚读他选择练习。
直到后两节的政治自习他哪也没去,今晚没什么高效率,一遍遍练选择只是想给头脑排除个杂念。放学路上孔润要他搭顺风车,祝微林没有拒绝,晚风吹拂着脸庞也使封闭的心打开了些。
“要不你来我家?”分开时孔润提出。
祝微林拒绝了他的好意要往巷子里走,孔润知道跟他拗不过,只简单关心了句好好休息,岔路口互道再见。
孔润家在离学校较远的小区,地铁导车也不方便,但每天早上五点半骑着电车也来得及,他不愿意选择住校和学校附近租房子,宁愿接受这样的跑来跑去。
祝微林则不同,他新家和学校根本不在一个区,虽说也是繁华热闹,但复读的学校在老区,别说自己骑车了,挤地铁都来不及赶,况且,那个家里是亲生的爸和后来居上的“妈”,带着他俩的三岁儿子阖家欢乐,只可惜当年法院判给母亲的只有妹妹——也只能是妹妹。
他在祝伟荣家里待着也真是个累赘。
龚华是一线城市,现代化鳞次栉比的同时也夹着古朴小楼家属院的身影,这时候新生的爬山虎早已爬满了墙,超过五层高的建筑并没有电梯,只留着上一代的回忆。白天这种市井小巷里总有私家车拼命挤过,后面的单车也不响铃,好像人们对这总情况习以为常。晚上的这里会回归独有的安静,跟旁边繁华的步行街大相径庭。
有路灯照着路,祝微林往巷子跟深处走去,墙头的花猫突然叫了一声,似乎是在打招呼,这猫是他放学常见的老朋友了,三花的猫毛并不易被发现,只有眼珠发着绿光。
再往右拐就能看到了楼,他租的房在第六层,感应灯几乎每上一层就要跺一下脚,墙上糊着各式的广告只期待电话铃的响,好在这里的人都挺爱干净,自家门口及楼道也没什么杂乱。
五楼到六楼的拐角,祝微林刚好碰到有人下来方便让步,他往外围窗边挪了挪。
下楼的人抬眼看他,两人对视的同时祝微林怔住了。
祝伟荣。
这还是他搬来这里以来祝伟荣第一次登门拜访。
应该是等了好久没等到打算回去,没想到希望破灭后又遇到了自己。
祝微林停在原地,看着祝伟荣走向他。
他心跳不断地加快。
“晚自习?”祝伟荣开口。
意思是这么晚回来是因为晚自习下课晚?
“嗯……”祝微林点头。
祝伟荣一步步靠近,衣冠楚楚下一股未散尽的烟酒味道,应该是应酬后紧赶来。祝微林下意识往后退,直到后背靠上窗台。
“你学校给我打电话,你应该知道吧。”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机,让他看屏幕上一串未接电话,最上面一条终于被接听。
林雯并没有告诉他通知家长的事情,但想想也理所应当,毕竟人命关天的事,或许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才选择闭口。
但祝微林还是点头说“知道”。
祝伟荣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祝微林右手拽紧了校服外套。
“我工作忙,”祝伟荣先开口,并用手机戳着祝微林肩膀,“你要是想复读,就老老实实把这几个月书读完了。”
他收回手机从裤兜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完全不顾对方反应地点火,抽烟。
烟味很快弥漫了整个楼道,旁边窗户只开了一条缝,根本容不下祝微林换口气。
“否则,就赶紧给老子滚回来。”
“我没动他。”祝微林想给自己立个脚,可惜自证苍白又无力。
感应灯已经灭了,星星火点在黑暗中一上一下,偶尔弹落几点烟灰。
“有话跟你们校领导讲去,这会儿怎么知道不装哑巴了?”
火星更亮了些,随即是新吐出的烟,祝微林真的很讨厌二手烟,这会想咳嗽也这能忍着——他更受不了祝伟荣的冷嘲热讽。
“您呢个别在楼道里吸烟吗?周围人闻得到。”祝微林实在受不了试着提醒他一句。
对方没好意地轻笑一声:“他们闻得到,管我什么事?”
“受不了就搬出去,手里有个几把钱还住这破地方?没钱就忍着!他们要是来投诉,老子撒几个钱就把这几栋破楼给买了。”
“还有你。”即使在昏暗中祝伟荣还是拍到了他的脸,“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教我?”
祝微林没吭声,这只手让他恶心。
“说实话我还真想不通,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着复读,送到手边的录取通知书你不要,偏偏再吃回头苦。”
“真跟你那个妈一模一样。”
又要提他母亲,每次贬低他都要带上母亲甚至妹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这男人尽兴。
“我自己的选择跟别人没任何关系。”祝微林咽了口唾沫,“还有,别再提她了,她已经和你分开了,骂我一个没必要……”
“你复读的一切经费是谁出的?你以为凭你去年那点高考成绩进得了荣大附中?怎么教跟别人没关系。要么忍着要么明天走人,安余眠她儿子能出人头地到什么程度。”
“你妹的学杂费和你妈的医药费也有我的垫底,我当真是个伟人,离婚了还替你们这些累赘着想。真可惜判的时候你妈只能带走一个——可偏偏不是你。”
“你妈不要你喽!”
他用一种逗小孩的调子调侃,语气里又充满恶意。
感应灯听到走道的动静突然亮起来,两人在黑暗中能四目相对也算是一种“心有灵犀”。祝微林泛红的眼眶让祝伟荣很满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好好学,给你妈长点脸。”
男人的背影在下一层的转角后消失,但小空间的楼层一环一环,踩着楼梯的脚步声即使渐行渐远,总有似有若无的回音绕耳,头晕目眩。
“你妈不要你喽!”楼梯道的脚步声换成羞耻的嘲笑,那是他送给祝微林的挥之不去的耻辱。
该死。
祝微林踉踉跄跄地跑上楼,在校服裤兜里胡乱地掏,终于摸出了钥匙,还没等插进锁孔,感应灯又灭了。他再跺脚,终于能够打开避难所的门。
“砰”的一声关上房门,现在世界独属于他自己。
他胃里犯恶心,又见到了不想见的人,那人依旧说着难听的话。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被当凶手?凭什么远走高飞的人还要反过来恩将仇报?凭什么连个好好复读的情绪都不给他维持?
左文丰自己一死了之,他要背着罪名:祝伟荣事业蒸蒸日上后完全忘了他母亲家庭背后的扶持;而他自己,也是个心理崩溃无可救药的疯子……
按理说春天的夜晚会有点凉,可他靠着门后汗流浃背,出租屋里除了他的喘气声,还有客厅墙上的时钟滴答,像催着命让他往前赶。
他换了拖鞋开了客厅的灯,将肩上的书包卸下来扔到沙发,整个人也窝了进去。
墙上的表指向十一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