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害死了陛下啊!”
“杀了他!杀了他!”
“必须处死,以告慰边疆英灵!”
“宗王夫妇生出此等天煞孤星,也应当以死谢罪!”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宗王府上下百人都不能留!焉知其中是否混杂了第二个祸星!”
宗清临沉默不语,他静静地凝视着这场盛宴,目光直直钉在某处——
涕泗横流的太子,松开了君主微凉的手心,他突感如芒在背,疑惑转身,却见幼童寒冰利剑般的目光死死锁住了他尚未垂下的唇角,顿时呼吸一滞。
宗清临卸下背上宝剑,搁于一侧,再度望向太子,目光回转间,某些事物已悄然改变。
十二岁的宗王世子,已然是面如冠玉,额若朗星,眸中藏珠,皎皎照人的翩翩少年郎。手捏泼墨折扇,腰挂白玉长箫,游走市井街头,养尊处优多年,他的十指细腻而白皙,恍若初降世间的一捧新雪。
红墙绿瓦雕梁画栋的都城,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莺歌凤舞的河岸边,世子自环肥燕瘦的蹁跹彩衣间踱过,穿至画舫,放荡不羁地窝进贵妃软榻中,琵琶丝竹轻柔多情,轻盈袅娜婉约飘逸,几杯美酒,笑语吟吟,矜功自傲,吹捧之声,不绝于耳,河上醉生梦死,岸边连连伤情。
看似风流美景,实则一人醉酒空想而已。克死十三城百姓,就连福泽深厚的君王都扛不住灾厄的蔓延,这等天煞孤星,哪里是画舫上的女儿家们招惹得起的。
故而,这位皮相俊美的少年郎,乍一亮相,众人便惊慌四散,湖面小船纷纷疾速靠岸,才子佳人作鸟雀散,来不及的只能弹入水中弃船而遁。
“至于么……”少年郎自顾自掏出酒壶,又顺走了散落一桌的花生米,摆至窗边,一口花生一口酒,间或执起长箫,吹一曲少年郎的心事。
软风习习,醉醺醺的世子,手指有节奏地摩挲着长箫玉璧,在昏昏沉沉间,突感脚步声靠近,他摇摇晃晃扶着栏杆,半垂着眼,迷迷糊糊地扫了一圈,不见人影。
“嗯?唱啊,怎么不唱了?再来一曲,爷有赏!”
他以纨绔公子一掷万金的气势抓了一把花生米洒向舞台。
却没听见大珠小珠落地声。
他又打了个呵欠,泪眼朦胧,只见茶几前突现一道仙姿玉影,如月似练,恍然不似人间客。他瞪大了嘴,揉了揉眼,拍了拍脸,不知从何而来的羞赧与怯怯令他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只得小心翼翼问道:
“你……莫不是天上的神仙?”
仙人如风轻笑,似雪寂初晴落下的第一缕光。他捂着砰砰乱撞的小心脏,不知为何红了耳边。
此后,他与仙人抚琴弄箫,关系愈发密切。
“既是天生奇才,何故自甘堕落,脂粉莺歌,乱耳丝竹,与酒作乐,只会蚀了你的剑心。”
他撑开双手,虎口与手指处深厚圆润的剑茧,手背上剑气激荡而致的剑痕,早已消失不见,那柔软细腻的新肤,似乎昭示着他已然沦为废物脓包。
他握住腰间的白玉长箫,似是攥住应有的命运,扣紧的手指又缓缓松开,他莞尔一笑。
“众生皆言,明界净土,人上之人,但那又如何?我既是天潢贵胄,自然生而享乐,何必追寻那清苦难言不见前路的小道?”
“是吗?”仙人似乎听出少年的言不由衷,爽朗笑颜之下的苍白与孤寂,“可若你踏入仙途,不必担忧家族之祸。任何一个皇室,都不会走上触怒剑修,血染千里的死路。”
仙人轻叹,“离开尘界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哪怕你用七年时间,将自己彻底堕为纨绔,也解决不了问题。你不过只是一个火引,扼杀未长成的剑修,对于皇室而言并非难事,真正致命的,是你宗氏一族,横跨三界的满门芳名。即便七年前,宗王府为千夫所指,但这七年间仍有不少有识之士寻找真相,为王府昭雪,且宗王虽已隐退,但明界仍记他之名,这般影响力,怎能不受皇族忌惮。在明界与尘界均衡之前,皇朝只会在畏惧与附庸仙门的路上越走越偏。”
“明界有明界的规矩。你一入仙途,需得斩断红尘,与尘界再无瓜葛。宗王夫妇即使声望盛过皇室,没有继承人的王族,只会成为皇室手中最锋利的刀,几十年后,宗王夫妇身陨,世间再无宗王府。但,若宗王府继承人,是流连于尘界的天生剑修,凭借尘界微不足道的灵气也能入道登仙,无明界枷锁,有七情牵绊,怀无上之力,于皇室,远甚于灭世灾祸。”
“你呆在这儿着实浪费了卓绝天资,你可愿拜我为师,我带你前往明界,解你家族之危。”
宗清临呆愣愣地望着白袍男子,他扔掉了风流折扇,扑通跪下九叩首,声音哽咽难言委屈,“师尊在上,受徒儿一拜。”
宗清临吹散了手中的尘埃,神情悲惘而落寞。那年师尊奉宗主令前往百花谷拜谒医皇,彼时,他已是西北天境赫赫有名的箫王,困于王境多年未曾突破,听闻尘界有一少年箫声如泣如诉,曾引得白鸟垂泪,突生奇意,入王都一探究竟。与弄箫少年画舫偶遇,顿感世事弄人,心生怜意,遂收归门下,引入仙途。
两人相约十日后一同前往西北天境,师尊至百花谷行公事,他返回宗王府用最后的时间与双亲相聚,待师尊上门,主持断亲之仪。
未曾想,那最后一日,异变突生。他被人脚碾于土中,泪眼婆娑,望着双亲被数名青衣武者斩杀,宗王府上下数百人,皆屠杀殆尽。
若他未曾顾及皇室,为护家族,被迫隐忍荒废七年光阴,早已以剑入道,威慑尘界,又岂会引来灭门之祸?
灿若朗星的双眸中爬满了无力与愤恨,漆黑的深渊一寸一寸吞噬者灿烂与明媚。他咬着最后一口气,在血肉、骨髓、经脉,伤口,刻满恶毒的诅咒。
在他坠入的深渊前的最后一刻,看见那皎洁如练的身影疾速赶来,他的余光瞥了眼血污泥泞的身体,前所未有的颓丧将他彻底淹没。
在御雪宗精心修养了大半年,青渊告知他皇室命人屠杀宗王府之事意外曝光,有人以此起事,打着血债血偿的旗号,发动暴乱。陈年往事也被掀翻,君主当年还是太子之时,勾结外族,以边域十三城百姓为代价,诛杀宗王府,顺手毒死了亲父,虽不知为何草草收场,但也让宗王府闭门数年。眼看旧事难藏,君主铤而走险,派人灭门。现今,皇室百余人皆被诛杀,已改朝换代。
宗清临沉默不言,片刻后眼泪跌落掌心,青渊宽慰他,大仇得报,可以安心。
他却惨然难言,只得泪雨连连,不能手刃仇敌,又怎能算大仇已报。
一切的一切,还是归咎于他太过弱小无知。
青渊对他倾力教导,唯恐戾气与阴鸷浸透他的三窍,走偏了路。
“清临,不要让仇恨蒙了你的双眼,旧皇已灭,不复存于世间,你手刃仇敌的心愿却是求而不得的执念,而这过度的执念只会伤人伤己。”
温润的月光拂过青渊的脸,他的目光温柔流连,纤手拂过三千青丝,举起重莲妙音,一曲清心,似微风徐徐,清烟缕缕。
宗清临痴痴地望着青渊,那么你呢,也是求而不得的执念么?
手中星辰再度散成砂。宗清临沉默不言地往前迈进。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待师尊的心意藏得甚好,只是不知为何一夜之间成为了西北全境的笑谈,牵连师尊清名被辱,倒真是应了那句“过度的执念,只会伤人伤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