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手指抹了一下额头，问：“还有吗？”

十月的天气还没有转得太凉，蓝点的脸在厚衣服里被捂得红扑扑的，凑近了，伸出手轻轻蹭了蹭乔明川的额头，然后歪着头认真看，咧嘴一笑：“现在没啦！”

乔明川被砸中的脑袋似乎有些反应迟钝，现在才开始发作，变得晕晕的。

半期考成绩公布时，乔明川除了看自己的成绩，点了点头尚算满意，照例顺带看了一下蓝点的，也照例地有点愤慨——班级排名二十七，年段排名三百二十五，这人到底怎么考成这样的？

她边想边不由地往蓝点的位置看去。

蓝点和她的同桌罗琳好像在吵架。

中午放学，罗琳径直独自走出班门，而蓝点却走向乔明川，送给她一袋从学校便利店买的小饼干：“虽然你觉得没关系，但我觉得还是挺有关系的啦。”

乔明川有些诧异地抬头，蓝点活泼地笑了笑，就一个人跑开了。

她在座位上，握紧包装袋，齿轮口像小狗的牙齿轻轻陷进她的手心，皱褶声缓慢且细微，在聒噪吵闹的课后，只有乔明川能听见。

“思妍，我今天中午不和你们一起吃饭了，以后也不了。”

乔明川终于将那早就该说出口的拒绝抛出去，并决定去问蓝点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刚站起身，她就看见蓝点追向了班长涂子录。

算了，不重要。她只站在了原地。

乔明川在第三次独自前往食堂的路上，被蓝点叫住了。

“乔明川，回头！一个人吗？和我还有罗琳一起呗！”

乔明川松了松总是挺得很直的背，转身那刻，迅速地用手背抹掉了润唇膏，歪着头笑道：“好啊！”

故事很简单，从那天起，逐渐且自然而然地，她们三个成为了朋友——不过，事实和这个转折句有一点偏差，这个过程中，乔明川并没有太自然，罗琳或许也没有。只有蓝点一个人很自然，且她单纯地认为乔明川和罗琳都和她一样自然。

但很神奇的是，由于蓝点实在很没心眼，乔明川和罗琳也都会不自觉地跟着，表现出一副很没心眼的样子。虽然只是面上，却也够她们三个成为别人眼里很亲密的朋友了。

而更神奇的不止于此。乔明川和父母说起蓝点这个人时，忘记取一个有标志性特征的外号，而是直接用了大名。

蓝点。

她反应过来以后，觉得算了就这样吧，蓝点就跟她的名字一样简单，用不着多余的描述来概括了。

她转学后没多久，爸爸追赶时代风向，抱着东山再起的宏图壮志，开了一家新媒体公司。

但追赶时代风向，只有两个结果，要么顺风而行，要么被风扇一巴掌。

爸爸公司手下十几个账号和博主都几乎都没有起色，寥寥无几的点赞和评论，还大多是自家买的水军营造出来的。

直到爱看惊悚小说和恐怖电影的乔明川随手做了个都市志怪广播故事账号，她写文本，再让公司里声音好听的网红姐姐帮忙念，这才有了第一个破万的点击量。

即使她一开始只是为了好玩，到后面也不自觉地开始为了忽上忽下的数据而难过。

人比想象中还要容易被好成绩绑架，更何况她可能也不止被自己的成绩绑架，还有妈妈在饭桌嫌家用太少，爸爸看她时多了几丝“你也不过如此，别以为自己翅膀硬了”的意味。

她像是有了动物界的刻板行为，一有空就掏出手机看数据，见缝插针，到后面连上课也会忍不住看。

很快，乔明川就被年段长屹耳刘抓到上课玩手机，全校广播批评，当众宣布惩罚了三千字检讨。

她必须得承认，这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以至于孔思妍和她的朋友们站在窗户边听广播，边同情地看过来时，她真的很想发疯地往她们脸上撒一把沙子。

——“明川，别管屹耳刘，全年段的人都被骂过了啦，就当是俄罗斯转盘吧，总会被轮到的嘛，区别在早晚而已。”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你们是俄罗斯转盘的游戏玩家，一定会有人中子弹，但我和你们这群土包子一点也不一样。

——“高兴点啦，想想我们今天中午吃什么！”

高兴？怎么高兴？不是谁都能这么没心眼，不是谁都和你一样毫无抱负和野心，不是谁都在奇耻大辱之后还能想着吃饭的事情。

——“大不了我和罗琳一起帮你写嘛，别难过了。”

乔明川攥紧手中的笔，觉得自己的心脏在不停尖叫，最外层的皮似乎在崩裂瓦解，即将亮出深埋着的獠牙和腥臭的骨血。

——“你能不能闭嘴安静点啊，蓝点！”

喊出蓝点的名字那瞬间，乔明川清醒了。

最终她的沙子撒向的人竟是蓝点。

她后悔万分地看见那把笔飞出去，在面前的人的校服上画了长长一道，再重重摔落。

蓝点先是一愣，眼泪慢慢浮上来，欲哭却又装作坚强：“明川，我知道你现在在气头上，那我晚点再来找你。”

说完，她飞快地跑走了。

罗琳在旁边，淡淡地说：“乔明川，你过分了。”

乔明川甚至很难盘算出自己究竟该回“那又怎样”，还是“我知道”，只是一直往前盯着蓝点离开的方向。

“我也这么过分过。”罗琳继续说，“幸好蓝点很好哄。”

乔明川并不是太喜欢罗琳。但凡是个中小学期间玩过些好学生把戏的人，都能看出来罗琳是典型的为了面子而不敢表现努力的人，实际上眼睛只看向年段上排名前三的尖子生，其余人全是考上重本路上的泡沫。

常常蓝点眉飞色舞地讲话，罗琳都不知神游到哪去，还一脸笑呵呵的表情附上应和。每到这时，乔明川都敢确认罗琳和蓝点的友情，无非也等同于她和孔思妍的友情，只图便利。

难得有一次信息课，蓝点一个人疯疯地直接飞奔去机房，她需要单独面对罗琳，这会儿罗琳还习惯性笑嘻嘻的，等着应和，等着敷衍。

而乔明川不像蓝点可以不断地讲话，从教室到机房的那么一小段距离里，她们之间深埋的尴尬这才露出真面目。

“你平时写课外题目吗？”罗琳的语气很轻松，仿佛乔明川的回答很无关紧要，真的只是随口拉了个话题解闷。

“学校的作业都要写不完了。”乔明川很快地说。这种模版式的答复毫无技巧，无需过脑。半期考拿理科年段第三名的就是她，罗琳必然不可能只当她是泡沫。

“也对，而且我数学作业就没做过几次。”罗琳耸耸肩。而乔明川自然也很清楚，罗琳选择不写数学作业的真正理由是她把时间全花在课外题上了，相比之下，七中的日常作业里有含金量的没几道，但若是翻到背面，就可以看见罗琳将压轴大题写得很完整。

“我还是会写一写啦，毕竟写起来挺简单的，也不花时间啊。难度和考试也差不太多。”

言下之意——我只需要写学校作业就能考到年段前三。

乔明川看着罗琳的笑慢慢地挂不住脸，她知道罗琳也不喜欢她。

所以，乔明川一点也没有相信罗琳的话。

何况世界上不会有人和家人一样，看过彼此最丑恶的面孔还能选择相亲相爱。她更相信那片刻蓝点一定看见了她眼睛里弥漫的如沼气般的狠毒。

她没有主动求和，也没有期盼蓝点会回来找她。

第二天中午放学，她自知所有的好故事都到此为止，沉默地收拾好桌面，没有看任何人，挺直腰背，扬起下巴，走向食堂。

“乔明川，回头！”

她觉得每次蓝点说这句话时都像在施咒语。

因为乔明川真的一定会回头。

乔明川曾经在日记里写罗琳好聪明，孔思妍好善良，涂子录好负责，薛熠好搞笑，日记只写到这里，还有没写下的是——罗琳太小心眼，孔思妍太虚伪，涂子录太死板，薛熠太小丑，你们统统都令人烦躁。

和一个人的距离远近，取决于能在这个人面前坦露百分之几的自己。而乔明川连写日记都不诚实，好像连和自己都无比遥远。

“有时候，我会看见蓝点跑向涂子录的样子，脸颊飞红，就像那天给我擦额头上的灰时那样。”

后面的话也没有往下写了。或者很难得的，根本不存在什么准确的话，而是一段冗长的高频耳鸣。

饭桌上，蓝点为了和她和好正努力卖弄言语，讲着讲着开始词穷，干脆撒起娇：“你就原谅我嘛，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乔明川觉得有点好笑：“是我做错了，又不是你做错了，怎么变成你求我原谅。”

“啊？”蓝点愣了一下，若有所思，“每次吵架，大家都说我好吵叫我闭嘴，所以我一直觉得好像无论事情怎样，都是我做错了。”

乔明川的心尖忽然涩涩的。

鬼使神差，她说：“我给你听个东西。”

一顿饭结束，走回班的路上，午休打铃，这个期间蓝点带着耳机听完了乔明川在账号里发布的三个故事。

“这个账号是你的秘密吗？”蓝点摘下耳机问。

不是。

她真的秘密是日记里没写完的话，还有为了显得亲近便再也没有涂上的润唇膏。

但她不诚实，所以说：“是的。”

“好！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蓝点的表情像是获得了宝藏，兴奋且神秘，握紧她的手，“你一定要一直一直做下去，每个视频我都会追的，我也好喜欢鬼故事。”

如果是孔思妍或者什么别人，对她写的东西定位理解偏差，单薄地称为鬼故事，大约又要在心里冷笑，把这个人的愚蠢变成日记里没说完的话。

“嗯。”

但是，说是鬼故事也没有什么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