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喜欢呢?你不在家都是妈妈帮你带它遛去散步,带它吃饭洗澡。宝贝听话,我们回去,今天不写卷子了,直接睡觉。”
男人哼道:“还好意思不写?再不写就没书读了,真以为七中是多好的学校,考个年段前三十就稳上985了是吗?”
袁颂轻轻地喘气:“妈妈,你帮我找旺旺好不好?”
“好,帮你找,妈妈帮你找。”
“找个屁找,都说了丢一天了,早就被人抱走了。”男人说道。他的脚底紧贴着地板,仿佛是从那里生根长出来一般,每走一步路,就撕裂地面,掀起震动。
“你闭嘴,去死吧,贱人,畜生不如的东西。” 袁颂抬头盯着他,毫不畏惧,眼睛深处却早就不再有生机了。
“你说什么——”
男人又要扬起大掌,袁颂表情拧了一下,喉间抖动,“哇”地呕吐到男人的脚背上。
“小贱人,故意的?”
“对啊。”袁颂咧着嘴角,没来得及完整地笑,就头一栽,昏死过去。
“宝贝!”
“袁颂!”
星期八和女人的叫喊声像玻璃珠一样,在狭窄的楼道间回弹,然后渐渐稀落。
袁颂父母把袁颂急哄哄地送到医院,挂了急诊,等待期间,袁爸爸逮着医生护士就破口大骂:“怎么还没人来救我女儿?你们都死了是不是?我女儿今年高考,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们负得了责任吗?”
“说得仿佛刚刚不是你推的你女儿一样。”蓝点冷笑道。她头一回近距离见到这种场面,被吓得怔住,到医院才慢慢反应过来。
袁颂已经醒了,半张着嘴,木楞地望着天花板。星期八屈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隔着被褥握住她的手。
蓝点看着他们,口词匮乏,斟酌了好久,唤道:“星期八。”
“嗯。”
她郁闷地坐在他身后:“袁颂爸爸不是好人。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坏的爸爸。”
“其实很多的。”
“而且我觉得袁颂妈妈也在骗袁颂。我也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这么爱撒谎的妈妈。”
“也很多。不知道的话,说明你一直过得很幸福。”
在袁爸爸的此起彼伏的怒吼声之下,一名医生不得不先放下手头病人,赶过来查看袁颂状态。
星期八转过身,看着蓝点说:“我是不是不可能帮她脱离这个困局?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
蓝点把脸埋进膝盖间,半晌后,点了点头。
医院的环境太嘈杂,听不清其中任何一种声音,就像是热闹的沉默。
医生说袁颂目前看起来状态还好,呕吐应该是肠胃问题,但是为了保险,最好立即去拍一下脑部CT。袁妈妈便搀扶着袁颂坐上轮椅离开。袁爸爸一路嘀咕这家医院实在服务太差,不然赶紧拍完CT,就转院去市一医院。
星期八留在原地,又握紧了拳头。
“小水鱼,我送你回家,然后我去找旺旺。”他说。
“我和你一起去吧。”
他摇摇头:“你应该有很多朋友吧,连对我一个混混都这么有义气,就像我那些认识很久的兄弟一样。所以已经够了,我很感谢你。”
“可是……”
“更何况,不是有人和你说了吗?”
“嗯?”
“早点回家。”
蓝点把头盔还给星期八时,下意识要说“注意安全”,但及时刹住,抿着嘴没说出口。
他们这样称不上是人的人,有什么安全可注意的,好像不顾一切才是正义的道理。
小区有门禁要刷卡,她摸了摸书包侧袋,果然早上太匆忙,卡也没带。没有犹豫,直接绕到后门的门卫室,旁边有一棵树,树干树枝分布妥当,挺好爬,只要没被门卫发现,其实是最方便进小区的方法。若干年前,有户家庭遇到小偷,物业查了半天都不知道小偷怎么进来的,最后只更新加强了安保系统。
蓝点站在树下抬头望了望,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当年那个小偷是怎么进来的。
不过她也一直没提醒大人们,毕竟假如不和别人一起进小区,十有八九,她自己都会因为忘带门禁卡而进不来。
摩拳擦掌,一只腿虚踩着主树干,扶着树另一只腿借力蹬地,再一踹,这就上树了,往上攀几根,侧身,屁股正好能落在一根弯着的树干上,严丝密合到仿佛专门是为了让她来坐的。
她坐在树上,即使夜深,依稀见得眼前郁郁葱葱,给自己鼓了鼓劲,拨开树叶,望着草坪,心里悄喊“三、二、一”,身子松了松,肩膀带着胳膊向前扑。
摔了个四仰八叉。
“你是惯犯吗?”
她趴在地上,闻声抬头,看见了涂子录,站在明晃晃的路灯下,脚下的影子斜长地融进夜色。
他戴着耳机,手上还拎着一个垃圾袋。
蓝点尴尬地爬起来,拍了拍裤子和手掌,磨蹭了两步,反应过来:“现在几点了?”
涂子录摘下耳机放进口袋,看看表:“快两点。”
她目瞪口呆:“你三更半夜下楼丢垃圾啊?”
“……是。”
他稍一停顿,继续道,“正好学到这么晚了。”
蓝点歪着头,心想涂子录这人也不是不可能干出这种怪事情,便作罢,指着他的口袋:“应该不是听歌吧,是听英文听力?”见他点头,便佩服地竖起大拇指。
她同涂子录走到垃圾回收点,一路将下午和晚上的事情告诉了他。
“你想去找旺旺的。”他说。
“嗯。也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只是和旺旺有点缘分,还有……袁颂实在太……”
蓝点不忍心说下去,涂子录替她说道:“太惨了。”
她点了点头:“我不想袖手旁观。”
“袖手旁观……”涂子录咀嚼般念着这四个字,而后语气锋利起来,“那之后呢?”
“什么?”
“你把她的狗找到以后呢?”
“当然是还给她啊!”
“然后呢?”
蓝点不解道:“什么然后,我不明白,我送旺旺回家,她也想要旺旺回家,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吗?”
“她的父母会丢旺旺三次,那就可能有第四次、第五次,你次次都能帮忙吗?这几次是丢,你能保证他们不会为了没有后顾之忧,干脆彻底解决掉它。你能够为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负责吗?”涂子录的每个字词都像是咬牙切齿。
蓝点心中涌起一种无力感,什么思绪都抓不住,低下头,看见他把手指关节捏得微微泛白。
“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
“我不应该在你面前说这些事情。你讨厌岸半人,不喜欢他们找你帮忙,你有很多不能说的苦衷,我知道。”
涂子录愣了一下,觉得好笑:“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
蓝点的头低低的,声音也低低的:“我明白的,你想说我既然没有办法负起全部责任,那干脆就什么都不要做了。你说得有道理,我不会再去帮忙了。”
涂子录注视着她,想好好从她脸上看出一点情绪,她却始终低着头。他很不安,甚至犹豫地想开口说,算了,大不了我替你担责任,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只要你别难过。
他张张嘴。
她抬起脸,笑得没有任何阴霾:“我是说真的,我不去了。”
他缓了口气,也笑道:“好。”
到蓝点家的那栋楼,蓝点单脚跳上两个台阶,个子就和涂子录持平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灿烂一笑:“明天就是半期考了,我会早点起床,和你一起坐公车去学校。虽然我不考,但也要给你加油嘛。”
夜色如墨染,干净到让人无可挑剔。
本来他可笑地拎着垃圾袋走了这么多圈,等了那么久,除了担心,还有就是私心,想特地听她说一句“加油”。因为他真的很在意这次期中考的成绩。比任何一次都更在意。没有出息的,无关前途的在意。
好像最近总是被眷顾,竟然又发生了比预期还要好的事情。好到仿佛不该属于自己。好到仿佛是一种贷款,之后马上就要加倍奉还代价。好到心神不宁。
蓝点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你听见了吗?我明天早上和你一起去学校。哦,不过已经不是明天了吧,现在是凌晨,所以是今天——今天,我和你一起去学校。”
“嗯,听见了。”
特别清楚地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