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岗朗声回答:“这些年我在这个位置上,名单上没有我认识的人才奇怪。”他语速很快,似乎并不在意降谷零方才别扭的提问。“怎么,你查到我认识的人了?”
“没有。”
“是吗。不过,查到了也无妨。”大岗故意停顿下来:“毕竟——”
“我从来没有说过此事与我无关。”
降谷零猛的抬起眼,看到水急风大。电话之间显然萦绕着一触即破的情绪,他知道大岗正在电话那头,半低下头,透过圆形金丝边老花镜,严肃看着前方。他突然明白,这通电话里,他所提问的一切都可以被原谅。
好。降谷零开口:“那我就直接问了。您知道Helix Pharma吗?”
大冈恍然大悟:“看来还是名单有进展了。”
“所以知道吗?”
“知道。”
“跟您什么关系?”
空气迟疑了几秒。
“不能说吗?”零压低声音。
“不是不能说。”大岗回答:“是太早。所以名单是查到了吗?”
降谷零的眼神闪了闪。他对于这样撕拉的话语,对于不正面回答,还有政客一般的语气,感到一丝厌恶。
伯父。他终究叹息一声:“你让我查得这些,究竟是对是错。”
小零。大冈也叹了一口气。“我活到这个岁数,也是最近才明白,人这一辈子,最执着不得的就是对错。”他笑了笑:“眼下的对,在未来未必是对,当下的错,长远看也未必是错。太纠缠于对错,只会迷失自己,看不清脚下的路。”
“…”降谷零皱起眉头:“这跟我的问题到底——”他扬声质问,却被对方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大冈说:“我答应你。找到名单,然后,等这件事彻底清楚之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如果我的直觉是对的。”
降谷零闭了闭眼,讽刺道:“你就不怕我查着查着,又查到你头上吗?”
“噢?”大岗再次坦然笑起来:“那就查吧。”
短暂的静默之后,降谷零依然低着头。
赤井抬起手腕,用食指点了点戴手表的位置。好吧。降谷零终于开口:“我知道了。”
大冈的声音柔和了几分:“那等我到了东京,我们可以再详谈。”
“会见面吗?”降谷零问。
“怎么不会?”大冈回答:“你上班以后,哪次不是我来东京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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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最后没有开车。打完电话后,他撑着头,一直看向窗外。
远处是橙黄色的云,每一朵下面都挂着油润的紫色。这个时候,多数人家还没点灯。云下的电车像白色条纹,均匀的,平静的,行驶在他的呼吸中。
他又多坐了一会,没有急着发动汽车。赤井也没有催促他。短暂的静坐中,他思考起对于伯父,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这个决定,只有赤井能懂,但说出来便像剖开一枚果核,只剩无味的仁。真正重要的部分,不适合拿出来晾晒。他宁可保持缄默。
他微笑着看向赤井,赤井便系上了安全带。十五分钟后,车子到达地下停车场。下车后,降谷零塞给赤井一个耳机,自己带上另一只。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一家偏僻的咖啡馆。
赤井——或许现在应该称之为冲矢昴。他坐进角落,背对着降谷零所在的桌子,点了咖啡,埋着头,并不引人注意。他听到降谷零正在用指甲敲杯子——赤井知道,每当思绪过重的时候,零就会小动作多起来。
黑田永远准时。不久后,门意料之中的打开了。降谷零抬起头,却意外看到他身后还有一个人。
来人梳着马尾,凤眼,卷发轻垂肩侧,帽檐压得极低。降谷零起身,黑田却没有着急开口,只是拉下座位旁的窗帘,左右看了看,这才面向来人引荐道。
“降谷零。”
那人伸出手。“伊织无我。”
降谷零微微一怔,伸手回握。
伊织坐下,微微压低声音:“黑田警官联系我,提到联合调查可能会需要一些额外的线索,特意提出见一面。”他的语速极快:“但我这次是陪小姐来东京游玩的,时间不多,所以长话短说。我奉黑田警官的指令,于多少年前潜入大岗家调查长野县军火案。”
“大冈家”,三个字再次成了墨滴在清水里,令降谷零猝不及防。他当然记得风见提起过伊织无我,这位学弟似乎在多年前因为大岗新宅的一起袭击事件,因渎职而引咎辞职,只是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缘故。
伊织无我继续说道:“几天前,我陪小姐去了京都郊外的白鸟旧宅,那是大冈家很早以前的宅邸之一。这次是去取一把东西——一把祖传的长刀‘千鹤丸’。小姐说这刀历来被用作家族重要仪式或比赛的赠礼。这次大阪改方学园高中受邀参加东京的剑道大赛,她希望一位选手能在开幕式上佩戴。只是没想到——”
“你不是要长话短说吗?”黑田沉声道:“今天就不要说书了。”
“是。”伊织无我笑起来:“那宅子已经荒废多年,也鲜有人整理。不过屋内一直保留着一个藏书颇丰的图书馆。”他更加地压低声音:“取到刀后。小姐无意间提起小时候这图书馆都是按照《类书汇编》的顺序排列,可现在已经变成了英文字母编号方式。”
“我立时便留意到书架上的尘土厚薄不均,有几本书的灰显然少了许多,像是有人动过。我觉得不对劲,于是当天夜里折返回去,试着按照小姐所说的老顺序将书还原。当我移开几本关键的书时,发现书架底部有一道隐秘的轨迹,似乎可以滑动。我试着推动它,结果书架竟然缓缓移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小楼梯。”
降谷零和黑田对视一眼。伊织从随身的文件袋里拿出几张复印件,照片和几张手稿纸显然是拍下来的,边角还有急促的阴影。
“这是那件屋子里的东西。抱歉,这些是我能拍下的全部。”伊织将其中一张照片递给降谷零。
降谷零接过照片,端详片刻,目光顿时怔住了。
只要一眼,他已经认出照片中三个人的两个。
他们穿着学习院的制服,高耸的领口让人喘不上气。背景是某种具有浓厚殖民色彩的建筑。左边的人——降谷零绝对不会认错——左边的是大冈。他意气风发,脸上满是豪迈之气。右侧一定是降谷正晃,他的右手搭在中间那人的肩膀上,微微笑着,下颌上扬,只是眉眼间透露着自负的模样。中间那人十分清瘦,脸庞温和,却带着隐隐的阴郁,胸前别着一枚徽章。
降谷零的齿根猛地一酸,耳边的空气像是通了电一般,极高的音调冲过大脑——那股强烈的冲击,酸涩着从牙根蔓延到太阳穴。他几乎无法控制地将照片凑近,细细辨认那徽章上的图案。忽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赤井的方向。
徽章的图案,赫然是一双向上扬起的手和一双向下垂落的手,像被钉在一起一样。
他翻过照片,看到背面还有一行字。字迹锋利仓促。
“1985年·京都——自由经济学生论坛。”
他放下照片,转而看向那叠拍下的手稿。
第一页手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股价波动图表,布满蓝黑色墨水划出的复杂箭头。手稿提到如何利用波动率,在开盘前的一小时,操纵者通过多账户挂出大量虚假卖单,先将股价拉高至极限,随后突然撤单,引发市场连锁反应。散户在恐慌中抛售,股价瞬间跳水,市场如多米诺骨牌般崩溃。而当东京市场因为假消息陷入混乱时,手稿的设计者已经将做空头寸转移至纽约市场。美国东部时间凌晨,当地投资者尚未完全获取东京的崩盘消息,却因套利资金的流入而推高期权交易量。手稿中写道:“信息的不对称,永远是最有利可图的武器。”他们利用程序化交易,将套利利润从东京导向纽约,从纽约再迅速转移至第三地,短短12小时内完成一场做空。
降谷零盯着手稿,仿佛能看到1984年的那个清晨。交易大厅中的喧嚣、投资者的恐慌、程序算法的无情。就在当时的交易员还用手指计算利润时。
手稿的最后,还附有一个巧妙的资金转移计划。通过利用当时新兴的跨国清算银行,将做空获利的资金以小额拆分的方式,隐藏在多个海外壳公司和信托基金中,逐步流向瑞士、开曼群岛和卢森堡的私人账户。
第二页的内容不同于冷静的公式与数据,而是以一种几近偏执的精细描写了一场犯罪后的逃跑计划。笔者显然是个极为理性的分析师,他详细记录了一次作案后的清理与逃逸路径,甚至将时间分割成了以分钟计算的横轴。
在一次模拟的犯罪情境中,犯罪者将□□伪装成食品添加剂,投放进一家大厂的冷藏库。手稿详细描述了如何伪装成工人进入现场:准备一套临时工的制服,在厂区周围的便利店购买廉价的便当盒,并在手上涂抹一种特制的化学涂层,避免指纹留在任何物体上。
之后是逃脱。手稿上画着一张精确到米的地图,显示了从工厂到最近地铁站的每一条小巷和每一处摄像头的盲区。犯罪者在作案后迅速进入盲区,换上一套备用衣物,并将作案工具与衣物丢进用石灰包裹的垃圾袋中,随后通过地铁进入东京最繁忙的银座站。为了防止毒杀物质残留在身体上,手稿甚至标注了犯罪者如何提前在鞋底抹上硅胶层,避免毒物残留,同时在逃离后到指定的公共浴池洗去一切痕迹。垃圾袋会被伪装成普通垃圾,投放进东京清晨第一班垃圾车,而犯罪者本人则会乘坐新干线离开东京,在目的地使用伪造身份住进商务酒店。
第三页手稿有关分层洗钱。手稿描述了如何将做空获利拆分成数百个金额不等的转账,每一笔金额都被精准控制在当时银行系统报备阈值100万日元以下。这些小额转账会在多国银行间跳跃,通过壳公司和假借的私人账户循环运转。最令人震撼的是,手稿中特别提到一种通过贸易伪装的洗钱方式。犯罪者以一家不存在的出口公司为基础,伪造虚假的贸易合同,将非法资金伪装成出口退税的收入。手稿甚至绘制了详细的交易结构图,标注了如何利用当时刚刚发展的“影子银行”体系,通过香港、新加坡等地的银行网络完成资金清洗。
耳边的声音被隔绝成一道模糊的嗡鸣,意识被挤压成一块薄薄的碎片,漂浮在空中。降谷零看到面前伊织无我的嘴似乎在动。他手稿整理好,放在膝盖上。照片在最上面,徽章的图案又从纸上浮了起来,他想抬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浸入了粘稠的液体中一样。
他突然觉得,自己会一直记住这个膝盖上经历过的,灼热而沉重的时刻。
一个声音从远处飘来。他猛然抬起头,发现伊织无我依然在桌子对面说话。
“我顺着屋子里又找了找,不是很明白这些手稿的意思,但照片里的人毋庸置疑。可两位先生之前是一个学校,是人尽皆知的事。算算时间,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
降谷零眨了眨眼,耳鸣消散,他感受到更深的晕眩。他看向窗外,几乎是喃喃地吐出了三个字。
“格力高案。”
TBC
作者碎碎念:
好啦,这些是坐飞机时候写的,今天赶车的时候修一修发出来。
在这里祝大家新年快乐!蛇年吉祥!
希望今年春晚不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