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那通明的紫光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一秒之后,音板视线下移,将对方的全貌尽收眼底后,才注意到了非常明显的异常。
比起线束在意识空间里面清晰的自我认识,它更像是一道模仿的影子,数不清的数据构成了卡车的身体,内里潮水奔腾,隐隐可以看见点点星光,但并不真切,与其伴行而过的所有东西都穿过了它。
数据在音板的面前川流着,他很快就从它的摸样中猜出了对方的本质:
“子人格协议?”
“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最像是我那小镜子渣的一部分。”
无名之风呼呼的吹着,在人声里发出叹气一样的轻嗤:“最类似于灵魂一样的东西。”
“核。”音板言简意赅,“但这不是核。”
“不是核,但是作为灵魂衍生出来的一部分,已经足够了。”风说,“这个时刻太早了,又太晚了,我不能让他自己携带着自己的核开始这场攀登,他会死在茫茫的宇宙之间。”
神视之镜停顿了一下:“在你我都不知道的地方。”
听到他的话,音板适时的表现出了一点疑惑:“据我所知,你并不在乎线束的生命轨迹,哪怕他死了,你也依旧可以作为协议活下去。”
为他处处做打算?
对于神视之镜来说,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他可以舍弃现在的这个载体,去往更有希望的“线束”那里,重新开始。
可我帮过他蛮多次的了。神视之镜想。
宇宙大帝那一次,这小卡车知道的消息都是我传递过来的,我要是不管他的话,从一开始就不说话,把自己隐藏成一道无知无觉的协议岂不是妙哉?
所以神视之镜现在没说话,让音板的屁话趁早散散味后,它才阴阳怪气道:“谢谢你的好建议,小镜子渣如果在这儿的话,大概会同等的感谢你的吧。”
“嗯。线束在哪儿?”
神视之镜抬头向上望去,音板跟随着他的视线环顾了一圈,只看到了群星和大海,连绵不绝的涛声响彻在他们的耳际,几秒后,神视之镜回答了他:“你在他的精神世界,还问他在哪儿?”
线束无处不在。
星辰是他的眼睛,浪涛是他的耳目,他不在这里,但是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被卡车所了然,他知道神视提出的建议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如果他目前不想离开这方世界,开启漫长跋涉的话,那么他总要往外投出什么东西,以替代自己攀升阶梯,这个东西与自我的距离并不能太远,又要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子人格协议相当于他一半的,人造的灵魂,让他得以继续脚落实地的同时,灵魂又能够漫步群星。
“但这也就是一时取巧。”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神视之镜对他说,“等到它重新回归到你体内的时候,会把它所承受的悲剧和痛苦也带回来,这些东西不会自行消散,总要找到人来消化它们。”
“只希望到那时候,你已经拥有了足够去承载它们的力量了。”
“我知道了。”
——
“我知道了。”音板说。
他伸出手,一团模糊不清的光晕汇聚成悬浮光阵的形状。
这是线束曾经交给他的东西。
在般罗若解体,他走出黄金舟的那段路上,线束将自己一部分不属于现在的记忆交给了音板保管,有关天尊协议、化生、破碎镜像、感天尊的预言、与宇宙大帝的博弈,而当音板询问他什么时候想要攀升时,线束给出的回答却很简单——
征兆显现之时。
或许就正是现在。
音板将这团光晕投入了子人格协议之中,看着它像是一枚沉甸甸的石子一样,慢慢的沉在了内层的协议里,很快就被包裹,再也看不见了。
“等到它找到了有关这些东西的记忆,就是和本体合一的时候了。”神视之镜说,“不过在此之前,它得从那方宇宙中活下来,活到能够承载自己,活到拥有了自己的灵魂,被接纳,又扎根繁茂的时候。”
“在这个过程中,我会杀死它过多的自我意识,你也要意识到,只有你一个人才是真实存在的,其他的不过是虚幻假象,那些未被你感受到的,都并非真实。”
“不要在攀登的过程中被周身的任何景象所迷惑。”
“你把线束叫出来,我不说他。”
音板抬头对着风说。
“我知道他有不得不去的原因。”
同样的,作为兄弟,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体,他很久之前就知道了,他们终将会有殊途的那一天,他不可能在每一个时刻都伴线束身旁,不可能将对方所有的生命历程都尽收眼底。在遥远的宇宙里,迥然的时空中,他可能会受折磨,茫然中死亡,也可能从涅槃中新生,获得与众不同的轨迹...这一切都将由线束独自承担。
音板非常清楚,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神与人,他与线束的未来将彻底区划开来。
往后映在线束眼中的图景不再是眼前的事物,而是更遥远的未来以及错乱时空的景象——那是他作为凡人,穷尽一生也无法看到和理解的东西。
“你哥说他不能骂你,出来吗,我的小镜子渣。”神视之镜也想到了这一点,“就当告个别。”
它等待了两秒钟,漫长循环的潮水褪去,那台灰蓝色的小卡车缓缓地走出,在金黄的沙砾上,他与音板隔着一层浅浅折射的水泽,隔海相望。
良久之后,音板伸出了一只手。
就在线束也递出了手,想要握住对方的手掌的时候,音板翻转了手甲,猛地一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啪的一声,声音清脆,但是并不算疼。
小卡车愣住的霎那,音板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至了自己的身前,坚硬的怀抱承载了他的头雕,小卡车还想要抬头,却被兜头按了下来。
他稍微挣扎了一小下,就不再动了,老实的缩在这个并不算宽广的怀抱里,间谍机的身材修长,远没有一般的大型机那样结实,比起他一把有力揽住了线束,更像是卡车鞠身蜷缩在对方的臂弯中。算不上尴尬,可线束却在这时听到了无名之风嗤呼的笑声。
“他陪伴你的时间可没有那么长,就像是一只猫,或者一只狗那样...”神视之镜在他的耳边恶劣的道。
线束虽然熟知他的本性,还是不由得被这些话惹得恼火,也一把拉下了风,迫使它加入到这个紧紧的拥抱里,神视挣扎不得,吱唔乱叫一阵,勉强甩开了这哥俩。
“我不相信它。”就在这时候,线束忽然听到音板悄声道,“你的子人格程序也终究是他物。”
“二哥...”
“等等,你干什么你——!!!”
音板腰间的缆线瞬间抽出,卷住了在空中盘旋的无名之风,向着那道人格投影甩去,线束被二哥按下了双手,来不及阻拦,就见一道光芒在它们消失的地方乍起。
此刻,门洞竟已然大开,亿万宇宙中的恒星叠加在一起,绽放爆发,连天上的星星都在这一刹那的猛烈辉光中失去了光彩。
唯余一道冲天的长阶,横跨在旭日东升的天海一线间。
潮水向上倒流,卷起恢弘的龙卷,风与雨与浪潮之中,水珠在线束的护目镜上凝结,他却怔然的看向眼前,不,他眼前其实什么东西也没有,那是月壤茫茫,一片毫无生命的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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