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历4851年,春。
白孔雀镇东大道石榴街三巷,宋三太爷家里,这两日来客络绎不绝。
今日,上午才送走了二婆和五婆,下午,宋六太爷又登门。
宋六太爷先去东厢第二间屋子,这间屋子的床上躺着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少年双目紧闭,嘴唇干燥,昏迷不醒,宋六太爷给少年号了脉,又探了探额温、体温,略紧着眉头,不甚愉快的背着手,步履稳当的出了东厢,进了正房。
正房里,宋三太爷躺在床上,也是一副病歪歪的模样,他须发皆白,满脸皱纹,面容上郁苦之色甚浓,此时染了病容,更显得老迈枯败。
“三哥啊。”宋六太爷在床沿落座,伸手给三太爷把了会儿脉。
三太爷睁开浑浊的老眼,视线凝聚了一会儿才看清床前人,嘴巴动了动,却是没出声。
宋六太爷看着他这副可怜样儿,心里头直叹气,他把三太爷的手往被子里掖了掖,道:“这是第三天了。”
三太爷眼角流下两行浊泪,颤颤巍巍道:“造孽啊,造孽啊……”
宋六太爷道:“三哥,如今你得拿个主意,那是你的嗣孙,这年头过继个孩子不容易,这个要是有个不好……你再想过继一个,我是没有第二幅脸面帮你去求人。”
东厢房里是宋三太爷过继来的嗣孙,是宋六太爷走遍了未出五服的族亲家中,好话说了不知道多少箩筐,才总算有一家愿意出继一个儿子来。那孩子到宋三太爷家还不到十天,就被宋三太爷出嫁的姑娘生的儿子给推到了河里。
这是那孩子被救上来的第三天,宋六太爷给开了降高热的药喂了两天,高热是渐退了,人却还未醒来。
宋六太爷此时要三太爷拿主意,拿的自然是送不送那孩子去医院的主意。
本来这事儿当天就该拿定主意,但是三太爷得知自家外孙把求来的嗣孙推下了河,一下子给气倒了,躺在床上第二天才醒来,宋六太爷是个大夫,也是三太爷亲亲的兄弟,便被族亲寻来,给三太爷和过继来的嗣孙做主兼救治。
宋六太爷本事有限,在他看来,还是去医院看看为好。只是去医院看病要花很多钱,他熟知三太爷悭吝本性,要让三太爷拿这笔钱出来,恐怕难……
宋六太爷劝道:“三哥哥,你可得想清楚,嗣孙只有这一个,再来这还是你家春丫的儿子害成这样的,好好的一条人命……你家春丫跑了,你得管。这还是你的嗣孙,你想有人传宗接代,你想身后事有人帮你办,过年过节有人给你烧香供饭,你想想,你想想该怎么做。”
三太爷嘴唇胡子都在颤抖,浑浊的双眼中流露出挣扎痛苦,半晌,才用颤抖的手臂撑着身体要坐起来,宋六太爷伸手扶他,把枕头立起垫在腰后给他靠住。
三太爷从床内侧摸摸索索拉出一个小木箱,双手珍重的捧过来,抚摸着木箱上早被摩挲光滑的纹路,流下两行老泪。“这是我的、棺材本啊。”那年卖山、卖地,得来的钱,一小部分给女儿做了嫁妆,大部分被他藏了起来,转眼就过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几年他省吃俭用,一点一点给他的宝贝箱子添砖加瓦,这是他给自己攒的棺材本。他早想好了,到他老的那一天,这些钱要全用上,葬礼一定要办的风风光光的,到了下面不吃苦受罪。
三太爷抱着箱子十分不舍,一想到要从箱子里拿钱出去,就心痛的好像在挖他的肉一般,老泪纵横抱紧宝箱,呜呜哭的不能自已。
宋六太爷心里松了口气,这老哥哥还没悭吝到不可救药的份上,他说着话起身,“救人宜早不宜迟,我这就去喊人来。”
宋白朦朦胧胧中,听到水滴滴答的声音,这声音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哪一处的地下溶洞里,溶洞中倒挂的钟乳石,隔一段时间就有水珠凝聚到尖端,坠落到地上的坑洼中,发出“滴答”一声。
他迷迷糊糊的想:我不是死了吗?
姑母那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又来找他的晦气,推搡不过他竟然抢了锄头抡他,宋白慢了半拍没躲过,最后的印象就是剧痛中眼前一切颠倒、蒙上血色,曾万年仓惶逃跑的背影。
他应该是死了吧?
这是哪?怎么感觉如此舒适?
潜意识中,他知道这种舒适对自己有好处,略略清醒了片刻,如婴孩依赖母亲般,又陷入沉沉的甜梦乡中去。
待到宋白睡了饱足的一觉醒来,愕然发现,这竟是他刚被过继到宋三太爷家那一年!
白孔雀镇上近来发生了一件许多年都没有过的稀奇事:宋三太爷家外嫁的女儿欲夺娘家家产,指使儿子把三太爷才过继来的嗣孙推进了河里。
说起镇上的宋三太爷,白孔雀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论是他年轻时的小气事迹,还是后来接连丧子后的愈发悭吝,都被各家老人拿来警示子孙。尤其是丧子——宋三太爷曾有三子,三十多年前,边南王兴兵造反,朝廷派西南王出兵镇压,征兵令下来,宋三太爷家刚刚成年的二子和年长两岁的长子被征入军中,彼时家家户户都给被征入伍的儿子准备皮甲武器,唯有一个宋三太爷,悭吝太过,舍不得买两套皮甲的钱,振振有词的说着“没听说参军还要自备皮甲的,到了军中,自然会有皮甲武器发下来”,硬是一个子儿都没往外拿,还把偷偷问娘家借钱给儿子的妻子打了一顿,最后宋三太爷的两个儿子是两手空空跟在新兵队伍后面走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