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年逾五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身穿绸缎长衫,头戴锦绣冠帽,一双眼睛不大不小,一把胡须不长不短。
宋白进入待客花厅,行止有度,礼数周全,拜见上官。
大老爷请他坐了,仆佣送上茶来,宋白双手端盏,茶水沾唇,以示礼节。
这期间大老爷一直在观察他。
宋白放下茶盏后,大老爷开口道:“做官的人,不能是道德君子。”
宋白微顿,不知道怎么第一句说这个。按理该循序渐进,先问生平……
宋白很快反应过来,恭谦道:“晚生不曾做过官,不懂个中真意,请大老爷训示。”
大老爷道:“我观你像个君子。”
读书人,君子乃最高赞誉。宋白一边面露惭愧羞讶之色道:“大老爷过誉了,晚生愧不敢当。”一边在快速琢磨大老爷此番话语是何意。
大老爷点头道:“我平生见人无数,自觉练出了一番识人之能。我一见你,便知道,你有一颗君子之心。”顿了顿,道:“只不知何故,令你明心蒙尘,生出自毁之意?”
宋白一愣,怔在当场。
“我本想见见十七岁就能考中秀才的是何等仙姿玉质,意气少年,未曾想……”少年生暮气,美玉生黑瑕。不详。不详。大老爷未尽之语隐去,看向他的目光中流露些许怜悯,道:“君子非大变不移其志。君子应为大贤,不应当官。你回去琢磨吧。”
……
宋白混混沌沌走出官衙。
宋白一路上在想什么,自己也回忆不起来了。
走到家门口了,他清醒了一点,心想:我不是君子。
‘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那道禁锢他的樊笼已经破了。
曾经宋白是按照君子模板成长的。
如今……如今……
宋白踏上家门口的台阶,脚步越来越慢,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他面对着漆色剥落、露出木色内里的大门,一动不动站了许久。
宋白回顾他的前半生:
三岁,阿娘逝去。
四岁,后娘进门。
六岁,二弟出生,祖母变了,父亲变了,后娘面对他时变了副嘴脸,舅舅不再来了,家里所有的佣人都变了。
还是六岁,宋白明白这世上再没有他的依靠,在年节中不知缘由生了场大病后,七岁的宋白开始懂得藏拙。于是,一年过一年,一年过一年,一岁认字,三岁能诗的小神童逐渐变得平庸,短短数年内便泯然人群。
……
宋白闭上眼,手扶着大门,头慢慢垂下,抵在门板上。
我本云鹏,伪做鸟雀,一昔展翅,本应扶摇万里,怎心生混入尘泥之念?
因为…因为,十七岁那年没忍住,去参加了春试,一考即中,名列红榜第四。
宋白考中秀才的消息传进家门后,父亲把他叫到书房,告诉他:“你该再忍两年的。”
父亲说:“你越出类拔萃,你后娘越容不下你。这个道理,我以为你这些年早已明白。”
父亲说:“为父仕途要倚仗你后娘的父兄,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给你找条活路。”
父亲说:“别怪为父心狠,也别怨你祖母,我们只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然后,宋白被过继出去。远离后娘的掌控,不用再提心吊胆哪天一病没了,或战战兢兢不敢出头,宋白那时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在后娘手下更苦的日子。
十年磋磨,困于樊笼。躯体熬干,心志磨尽。
我到底是俗躯凡胎啊。十年磋磨下来,移心易志,这怪我吗?怪我吗?……
……不,谁也不怪。谁也怪不了。
……
十年长不长?相对人生百载,不长的。可是那苦难的十年能影响宋白一生。
暮色四合,月上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