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过后,宋璟启程回西州,随行的有魏逢原派给他的一队亲卫,他还问魏逢原要了一批人,大部分是因为伤残离开军队的普通士兵,在当地找不到什么好的谋生办法,愿意跟着宋璟去西州谋生计。
西州的春耕从二月开始,洪涝过后的土地需要经过处理才能重新耕种。宋璟带着人到农场的时候,发现农场里的土地已经清理了一部分,车子停在农场房屋前,他从车上下来,看到远处老赵向这边跑过来,他后面还跟着几个人。
“东家!”
老赵跑到近前了,放慢脚步,喘着气走过来,看看宋璟,又看看停在小汽车后面的二辆运输车,那二辆运输车上正下来人,一个又一个,老赵没什么见识,但也能一眼看出来,这些人应该都是当过兵的。
“东家…!”老赵嗫嚅着,一时不知道该向宋璟说些什么。
宋璟对他道:“你来了正好,我用不着到处找人了。”他示意老赵看空地上提着行囊列队等候的人,道:“这是新来的长工,你带他们去宿舍安置,一会儿来找我。”
老赵情绪有些复杂,还有些不安,看看宋璟又看看新来的长工,他问道:“…东家,那、那以前的长工怎么办?”
宋璟问:“以前的长工都回来了吗?”
老赵道:“都回来了。”
宋璟道:“先观察着,勤恳干活的留下,偷奸耍滑的辞退。”
老赵慢了半拍点点头,“诶…。”
宋璟问他:“还有什么问题吗?”
老赵摇头,嗫嗫道:“没有了。”
宋璟道:“那就去做事吧。”
老赵带着新人去后面的宿舍楼里安置了,宋璟看一眼跟着老赵回来的、如今正缩着脖子的几个人,神色淡淡,什么也没说,掀开帘子进屋去了。近身护卫的两个人,一个跟进去,一个像门神一样贴在门边站着,鹰隼一样的目光暗含防备的盯着不远处的几个人。
那几个人被吓跑了。
宋璟的这座农场总共面积一千六百亩,其中有一千四百五十三亩是耕地,农场里有一栋三层的宿舍楼,宿舍楼的背面有一排共十间大仓库,仓库前面是一片广阔的晒谷坪,宋璟现在所处的房子是议事厅,左边有一个房间是东家来农场巡视时的落脚处,老赵住在他对面的那个房间,平时也看顾着这两间屋子。
老赵做完了宋璟吩咐他的事,怀着忐忑的心情回来找宋璟。
如今天气不算暖和,外头十来度的气温,屋子里还需烧着炕,宋璟坐在外屋炕上看自己的记事本,老赵掀帘子进来,宋璟看他一眼道:“过来坐吧。”
老赵拘谨的上炕坐了。
宋璟问他:“现在农场里情况怎么样?”
老赵答道:“清理了大约五百亩耕地了。仓库里的农机被水泡坏了,用不了,大伙儿是靠人力在干活,不是大伙儿偷懒……”在宋璟平淡的、仿佛洞悉人心的目光下,他渐渐说不下去了。
宋璟问他:“你们是哪一天回来干活的?”
老赵道:“我是去年九月回来的。他们…有的回来晚,有的回来早。”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有点皱巴的小本子,双手拿着递过去给宋璟,低着头道:“他们哪天回来干活的,我都有记录。”
宋璟翻了会儿小本子,看上面的记录。
“最早回来的干了五十六天活儿,最晚回来的干了三十三天活儿,十四个人,六百多天工时,只清理出五百亩地?”
老赵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这还是没把你算进来的。”宋璟合上小本子,抬眼看他,道:“你们当我不懂农事?这么糊弄我!”
老赵是在农场里干了十几年的老人,那些长工大多数比老赵的资历还长,宋璟就是防着他们自恃资历要挟新东家、不好好干活,才从外面找了新长工回来。他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心的。而人心,果然如他所想。
新来的长工休息了半天,第二天开始干活。
宋璟把新来的长工分成四支队伍,一队七到八个人,让他们把还没清理过的耕地分成差不多大小的五块区域,四支新长工队伍和一支老长工队伍各负责一块。
老赵成了老长工队伍领头的,一天活儿干下来,在另外四支队伍的映衬下,老长工们一个个面上无光。
长工们干活的时候,宋璟的护卫队里一个懂修车的亲卫把被水泡过的农机修好了。农场里一共四辆农机,二辆是拖拉机,装上铧犁可以翻地,装上车斗可以运货。二辆是收割机。
土地经过清理后,五支队伍轮流使用拖拉机,人力与机械力齐上,在半个月里将一千四百多亩土地翻耕完成。
这时候,时间已经进入三月。
翻耕过的土地摊着晾晒了几天,这几天里,宋璟定的石灰和肥料陆陆续续送到了。
土地调理的事情交给他请来的农家学士,宋璟把他对农场的规划展示给四支长工队伍的队长们观看,指着地图中的坡地区域道:“这一片,我打算建一个葡萄园,你们抽一支队伍出来,以后专门管这一片。”他又指向坡地下来的一大片平坦区域,道:“这一片种粮食,今年主要种麦子和玉蜀黍,过几天种子一到就开始播种。下来这一片草地圈起来养牛羊,到时候要抽一两个人负责这边,这个先不急,等种完粮食再安排。……”
农场新规划中,宋璟最上心的是葡萄园。被划出来种葡萄的坡地经过测量,大约有一百八十亩,这片土地上有一些葡萄树老桩,宋首富时期这里也曾是一片葡萄地,后来宋首富年纪大了,精力渐渐不济,对各项产业的管控逐渐放松,这座农场中的葡萄地疏于管理,就慢慢的凋零了。
不仅仅是葡萄地,这座农场的营收在宋首富后期一年比一年下滑,个中原因,无非是那几种。
如今这座农场属于宋璟,某些人若想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搞小动作……宋璟脑子里念头一转,收回精神,继续讲解自己的农场规划和对长工们的安排与要求。
农场逐渐进入一种稳当的发展阶段。这期间,有四个老长工被辞退,宋璟按照他们出工的天数,工钱减半发放。
这四个老长工也不敢撒泼,拿了钱灰溜溜的走人,剩下的老长工都怕下一个被赶走的就是自己,一个个埋头更加奋力的干活,连偷懒耍滑的念头都不敢起。新东家不是个眼里能容沙子的,老长工说赶就赶,一点儿情面都不留,大家都绷紧了皮子。东家手里有人,用不着倚仗他们,他们离了这里却未必还能找到待遇这么好的工作,都有一家子人要养,他们要是丢了工作,一家人喝西北风呢。
农场稳定下来后,宋璟在县里的房子也收拾出来了,他回到县里居住,农场的事务由五支劳动队伍的队长每个月向宋璟汇报,他只每个月去农场巡视一两趟便罢。
五月初,有人特意来讨宋璟的好,给宋璟送了则消息:“那林坪子村的宋小树,死啦。”
来的是宋氏的一个族人,与宋璟关系远着,瞧穿着、面貌看得出来,日子过的不是多好。他来宋璟家门前也是壮着胆子来的,来之前想着恐怕会吃个闭门羹,毕竟他旁系远支的身份,跟族中富豪攀不上关系,但他还是来了,没办法么,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来撞撞运气成不成都不损失什么。
这日恰好宋璟在家,且闲来无事,听说人是从白云镇来的,于是决定下来见见。
佣人便将等在门口的人请了进来。
这进来的人,便给宋璟带来了这样一则消息。
宋璟面色没什么波动,这远房族人是特特打探过的,知道宋璟很不喜欢生身父母那一家,自小到大从未给过关照,如今瞧他听了这消息后神色连一丝变化都没有,于是他也放心细说了:“前两天,赌坊的打手上他们家门逼债,宋小树前年欠赌坊五千块钱,利滚利如今滚成了八千,宋小树一家拿不出钱来还,被赌坊打手抓走砍了双脚扔回来,人是活活流血流死的。”这族人脸上有些唏嘘,更多的是觉得宋小树活该。他小心打探宋璟的脸色,不晓得这个消息对宋璟来说算不算值钱。
“死了啊。”宋璟微微笑了一下,那双眼睛幽深莫测,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平淡。
宋璟看了这位上门讨好的族人一眼,约莫知道他的来意,他带来的这个消息也确实讨了宋璟的好,宋璟不介意给他一些好处。
送走千恩万谢欢天喜地的这位族人,宋璟突然想去喇嘛庙看看宋首富。
“小慧。”宋璟呼唤女佣。
“嗳。”新找的女佣擦着手从洗衣房里出来,问道:“东家有什么吩咐?”
宋璟道:“你准备一份供品,待会儿拿给我。”
女佣小慧应声而去。
宋璟回到书房,拿了几百块钱用红纸包了,预备去庙里后添的香油钱。宋璟是不信神佛的,但是宋首富信,年年要在庙里给父母亲人点长明灯,每逢忌日要去庙里做法事。宋首富去后,宋璟也给宋首富在喇嘛庙里点了长明灯,一年花不了多少钱,但若真能使宋首富泉下受益,也算是他尽了一些对恩人和养父的双重感恩之情。
从城外回来,天已经黑了。
晚饭前,宋璟接到农场打来的电话,说前几日买的一批羊羔子今天看着不太好了。
宋璟没养过牛羊,对畜牧这一块儿一窍不通,他问当前负责牛羊这一块儿的长工:“情况严重吗?”
长工语气里透露着忐忑,道:“挺严重……白日里喂了药不见好,可能活不了了。”
宋璟问道:“羊是什么原因病的?”
长工道:“我看着像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宋璟默然片刻,道:“你觉得是人为还是意外?”
长工的声音低了下来,道:“这……草场里我都看了的,没有能吃死牛羊的毒草。”
这意思,就是人为的了。
宋璟道:“查。查出人了关起来,我明天过去。”
长工道:“好的东家。”
宋璟第二天到农场的时候,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
是一个老长工故意给羊圈投毒。
那老长工见到宋璟,挣扎着滚过来痛哭流涕的给他磕头,“东家饶命啊!我是一时猪油蒙了心了,东家饶过我这一回!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东家饶了我吧——”
这一批羊羔子十二只,昨天晚上陆陆续续全部咽气了。投毒的时候他满心快意,只想到羊死了东家会把新长工赶走,从没想过自己会暴露。昨天晚上被抓起来捆了一夜,他越想越害怕,十二只羊羔子,一千多块钱啊,东家若是要他赔偿,他哪里有钱来赔!更严重一些,东家若是要抓他送官……
“东家,我错了,我错了!求求您绕了我这一回!求求您饶了我……”此时此刻他无比的悔恨,怎么就猪油蒙了心干出这样的事来了呢?怎么就……怎么就被发现了呢。
宋璟从负责牛羊的长工那儿得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看一眼地上涕泪横流磕头求饶的犯事长工,吩咐道:“把死羊和找到的证据跟他一块儿送去镇上巡检司。”
犯事的老长工一听,顿时如同天塌了一般,发出哀戚惨嚎,拼命的想要摆脱绳捆束缚,向宋璟求饶,一声比一声凄厉:“东家!求求您饶了我!求求您饶了我!不要抓我见官呐——”
巡检司那地方,有罪没罪,进去了都得脱一层皮。区别是没罪会无罪释放,有罪等着受罚,要是罚去做苦役,下半辈子基本没指望了。而他心里显然清楚,以他做出的事,很大可能会被罚为苦役。
宋璟无动于衷。看着长工们将死羊搬上车,将犯事老长工堵上嘴拖上车和死羊们装一块儿,车子一路颠簸,向怀云镇上驶去。
被特意叫过来围观的老长工们噤若寒蝉,目送车子远去,回头面对东家冷淡的目光,一个个心中畏惧极了。
东家,真狠呐!
宋璟冷着脸训了话,罚了负责牛羊的长工半个月工钱,随后又奖了在调查过程中出力的人,如此奖惩分明,恩威并施一番,方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