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当日,沈韫收到了今年完整的贡生名录,与之一道送来的还有梁清偃的一封亲笔书信,信中只寥寥几字。
“明日巳初,工部倚乐阁设宴,宴贡生。”
沈韫将信纸阅后即焚,又在自己屋中待了整整一日。沈鄯如今不在府中,他摸不准皇帝看了名录之后会是个什么反应,可梁清偃这信又已将工部的下一步行动告知。
工部赵华光乃七皇子亲舅,其妹赵贤妃如今更是颇得圣宠,若叫他再接触到今年的贡生,将其招揽到自家门下,届时只会更加不好对付。可倘若御史台的人因此将赵华光拿下,开罪了工部的同时又得罪了赵贤妃,要知道此前该送去京都的就是七皇子,若非赵贤妃开口求了皇帝,又怎会轮到萧茗头上去。
沈韫将此事盘算了一整日,可他一直到夜间睡下,都不见沈鄯回府的消息。
翌日,沈韫又在榻前坐了许久,看着桌案上的香一点点燃尽,最终还是闭眼一瞬,起身更衣出了门,只不过他今日是一人出门,身边并无瀛澈跟着。
瀛澈被派去打探宫中情况了,沈鄯一夜未归,怕是与那春闱之事脱不开干系。
只是沈韫没想到,他这边一出府,迎面看到的却是萧稹站在府门前。
沈韫怔了一瞬,并非只是因为对方站在府外,更是因为对方今日所着并非僧服,而是一身常服,与城中世家公子所着一般无二,所束发冠也比先前要精致许多,倒有几分旧时在学宫的模样了。
他依稀记得,那时萧稹就时常束着高马尾,利落俊朗,很符合他世子的名头。
“世子殿下?”
萧稹见对方也是一怔,今日沈韫并非束发冠,仅仅只是用发带扎住其中一些,风吹过帷帽时可以瞧见对方的嘴角,继而很快落下遮挡住。
“沈公子要出府?”
沈韫透过帷帽打量对方,他甚至怀疑对方其实早就守在门外,只是一直在等着他出来,继而问出这么一句话。
“是。”沈韫毫不避讳。
“同行?”
帷帽底下的沈韫皱了皱眉,他还是不能明白对方这是突然唱的哪一出,但抬头看了一眼,又觉得再不走怕是就很难进倚乐阁了,是以只是点头,也没问对方究竟去何处,他下意识就默认了对方此行也是冲着春闱一事来的。
二人一道进了倚乐阁,又入了雅间,此刻不过巳初,乐阁内外都还出入正常,周边也无世家侍从,想必工部的人还未到,是以沈韫将帷帽摘下。
大抵是对方穿僧袍的模样见得久了,如今换了一身打扮,他反倒有些不适应,分神看了几眼后才在对方转而看他的那瞬回神,问道:“世子殿下这是唱的哪一出?”
萧稹似是对他这话有些不满,轻蹙眉眼后又舒展开,如往常般道:“今年贡生动不得。”
果然,萧稹也是冲着春闱一事来的。
沈韫这下彻底回神了,似是觉得有些难得:“看来世子殿下礼佛的心也没有多诚。”
沈韫垂眼间看到萧稹似乎收拢了五指,继而听见他开口:“朝廷这两年兴修水利花费了不少银钱,此外,西川南安交界地也扩充了官道。如今邺、徭二州开道在即,朝廷派不了多少人,只能从春闱入榜名录里挑,以此接下地方事宜。工部主掌营造工程,谁也不能确定赵华光此行是否为皇帝所派,御史台的人未必能将他拿下。”
沈韫听完对方的话久久不能言,他此刻不知是自惭形秽多一些,还是怒极反笑多一些,总之说不上好受,片刻后道:“可既然御史台拿工部没办法,你又为何此刻才告知我,而非在府门前就将我拦下?我们来此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世子殿下,你来此的目的是什么?”
“工部宴请贡生一事虽不确定背后主使是何人,但今日来的绝不止是工部的人。沈公子,你不是要我下山吗,现下我已然下山,就看沈公子听完今日这一出,是否还想着要与我南安扯上关系。”
萧稹话说得郑重,面上也不似先前那副事事无所谓的样子,反倒是叫沈韫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正打算询问对方今日还有谁要来,就见对方忽而竖起食指抵在嘴边,继而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沈韫回身凝眉,除了屏风再无其他,这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而此处雅间,是萧稹选的位置。
二人不再说话,只听着隔壁的动静。
隔壁似来了好多人,脚步声好一阵才消停,继而听到数位贡生一同道:“赵公子。”
赵公子?为何不是赵大人?
“不必见礼,诸位请坐。”
是个年轻公子的声音。
紧接着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大抵是所有人都落座后,外头的婢子来上茶水了。
“照理来说,今日本该是我父亲来此宴请诸位,只是如今杏榜虽出,之后殿试的事宜却也不能拖着。到底贡生三百,不可能所有人都一息之间登上朝堂与诸位大臣议事。”依旧是那年轻公子的声音,“我想诸位今日来此,应当也能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自是明白,赵大人有拳拳之心,殷殷之情,赵公子亦一心为朝廷为百姓,今日能在此得见赵公子与中丞大人,是吾等的荣幸,荣幸。”
中丞大人?沈韫眉头轻蹙望向屏风那头,注意力始终放在隔壁的交谈声中,却不知身后那人根本连听的心思都没有,只是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垂到肩上的青白发带上。
“荣幸倒是不必,吹捧的话也可尽早收回。”年轻男人似乎饮了一口茶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随后是杯盏相撞的声音,“废话就不要多说了,中丞大人,他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不若你来说的好?”
“是。”随后是一个声音有些沙哑的男人,似乎上了些年纪,又似乎只是生了病,此人说几句就要咳上几声,好似活不久了一般有气无力,但话却直白得很,“你们可知,今日为何叫你们前来?”
“这……”数位贡生似乎无人敢答。
那男人又道:“诸位都是通过会试之人,想必也知晓近年来我朝的情形。如今邺州与徭州,两州开道在即,先是打通官道便于货物流通,推动多地之间的钱货买卖,再者就是邺州多河流降雨,需修河道建堤坝,徭州地处西北,水源相较其他地方较为匮乏,但也不至于到需要立马救急的程度,这些都不急。只不过圣上向来为国为民,自是要未雨绸缪,为民生福祉早做准备。官道修建不易,开道流通货物也需要时间。只是这朝廷近来事务实在繁多,地方缺人手,若此刻有人能够自荐前往邺徭二州督建工程,届时定能名震朝堂……”
沈韫话听到此处便明白了,这哪是什么提拔培养门客,分明是想在皇帝面前邀功,用别人的付出,换取自己的利益,而皇帝向来任人唯贤,正愁找不到人替他去管地方。朝中的人不敢轻易派遣,如今的贡生便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沈韫这想法一出,很快就又被自己否了,皇帝当真不知道今日来的并非赵华光?或者说,他父亲昨夜未回府,是否就是被皇帝留在了皇宫,而与之一道的,还有负责春闱一事的其他官员,这才导致来与贡生见面的并非赵华光本人,而所谓的中丞,大抵就是御史中丞。
可御史台是何时与工部搅和到一处的?依李若成那半点憋不住气的性子,当真能与赵贤妃的兄长共坐堂前?
茫然间,沈韫回头看向萧稹,就见那人此刻只端坐在桌案旁,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隔壁的谈话,就好像早就知道了,且一点也不在意。
“方琼与李若成不是一道的。”像是看出了他眼中的疑问,萧稹轻声开口,话说得小心,“方琼出自西川,西川方氏曾做过赵氏府中的门客。”
方琼就是隔壁那位御史中丞的名字。
沈韫一惊,此事他从未听任何人说过,又看萧稹,心道他是如何知晓的?
隔壁再次传来声音,这次倒是自门外传来的,先是有人敲门,继而脚步声,应当只有一人,随即来的那人开口。
“赵赫,你好端端的叫我来这儿做什么……贡生?”来的那人听起来语气有些不顺,说话声音都沉了几分,“你莫不是吃饱了撑的诚心找我不痛快,明知我昨日落榜,今日还要我与这群贡生坐到一处,你是何用意?”
“张兄莫急。”赵赫的笑中带着几分揶揄,好似变换了坐姿,声音都扬了几分,“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张文邺的声音听起来半信半疑:“什么好消息,你家要招门客了?”
“诶,这算什么好消息。”赵赫的笑声若是叫林策听见了,定会上前给他一巴掌,叫他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痴痴地笑得像个奸诈又恶心的疯子,沈韫如此想到,随即又听对方开口,“我听闻,昭阳寺那位下山了。”
“什么?”张文邺声音又沉下几分。
沈韫回头看萧稹,就见对方还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将视线收回,看起来有些说不上的怪。
“他这时候下山做什么?”
“看来你没去沈韫的生辰宴。”赵赫道,“萧稹那日可是特意从山上下来,去赴他的生辰宴,临了二人还一同逛灯会放花灯呢,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沈韫这次不去看身后的萧稹了,他并不想猜对方会是什么神情。
“不出意外,长公主很快就会去山上接他,若他只是南安王世子还好,可他若也想参加三年后的春闱,你觉得以他往日在学宫的表现,以他的世子身份,能压你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