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高升,猎猎作响,百官立于两旁,皇帝一箭射落空中燕雀,鸟鸣声传遍整座山林,如同呼应此举,随着皇帝一声令下,秋猎就此展开。
沈韫近日与城中世家子弟交集不深,对那围猎也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况且皇帝口中的奖赏纵使给谁也不能给他,且不说他父亲前些时日与赵华光在殿前起了争执,就单是他与萧稹这不明不白的关系,皇帝又怎可能不看在眼里。
当初他要离开洺台时皇帝就没有留人,显然是让了一步,如今他在秋猎场上,又怎好再去夺别人出头的机会?况且秋猎所选能人,以后还是得进皇宫的,他可不愿再凑那热闹。
只是有些热闹他可以不凑,有些却是必须得来的,就如此刻与旧时同窗站在一处,见他们着骑装聊得正欢,身边又有林策将他拽住,他想跑也跑不了。
“行了,松手,我不走。”沈韫偏头小声朝对方说道,纵使不情愿,面上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林策闻言也偏头凑过来,小心嘀咕着:“我也不是成心留你在这儿折磨你,只是今日这寒暄你还真免不了。赵华光前几日不是与你父亲在殿前起了口角吗,那之后没多久赵华光就病了,底下人非说是被你父亲气的,这才导致如今连秋猎都缺席了。文武百官,长阳各世家,唯独缺他一人,偏偏他还有个妹妹在宫里,偏偏,他那妹妹还是伴驾之人。让你来此处,一来是担心贤妃和赵赫底下的人使绊子,朝你发难,二来……”
对于林策故弄玄虚的作风,沈韫向来都是回以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
“江揽明不是去邺州了吗,故此行代表江氏来参加秋猎的乃是他的同胞弟弟,江邵。叔父说,此人与他兄长不同,江揽明习文,他重武,江邵如今虽年少,却习得诸多武艺,马术箭术也属上乘,这点我昨日见识过,确实不差。”林策警惕着周围的动静,与之并肩小声道,“只是如今江揽明远赴邺州,开道成功与否还不好说,纵使再顺利,没个三年五载的也回不来,朝廷不会轻易将人调回长阳,更何况至今都没传来邺州的消息。江景程一脉就这两位公子,长公子短时间回不来,若是二公子也被发派出去,那他这一脉往后就难了。”
沈韫半信半疑,半晌道:“这不像你会说的话,你父亲是个知礼守节的文官,虽懂,却信不过你,因而也不会在你面前说,这话是你叔父教你的?”
有理有据,且为事实,林策不置可否,窘迫一笑,临了又觉得自己传话也没什么不对,故道:“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若你能在围猎场上结交到江邵,有利无害,兴许还能进一步拉近与江揽明的关系,他如今可是邺州说话最管用的人。”
即便二人都知道,这个所谓说话最管用的,只限定在开道一事上,也只由一纸文书决定,是否有用还得看邺州各地官员与百姓。
“你叔父若想结交,叫他自己去好了,缘何要寻我去?”沈韫反问道。
“他自然是去寻过了才叫我同你说的。”林策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江邵一月前到营中拜访过叔父,具体说了什么我不太清楚,大抵是恳请叔父将他留在营中历练的意思。那江邵好歹是礼部的二公子,叔父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倘若礼部尚书真的有意将自己的儿子送来,又怎会不自己亲自来,一看就知道是瞒着他父亲来的,因而叔父当时没有收下他。但那之后江邵依旧常来营中,就只在外头看着,不进也不退,叔父最终无可奈何,将此事告知了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同意了?”沈韫猜测道。
“同意了。”林策不意外对方平淡的反应,“说是随他去。”
沈韫可不信事情会这么简单,但在那之后林策也说不出什么了,因为林锦枫也只是让他传达那么一段话,只说他可以去试着与江邵往来,兴许会有能够对沈氏提供帮助的地方。
沈韫觉得对方故弄玄虚,但也没有转身就走,只是听着不远处那群人的嬉闹谈笑声,与林策走近几步,见到了不少熟人。
陈泓安今日并未与太子一道出行,而是与他的堂弟走在一处,他不似赵赫那般与学宫中世家公子存多般交集,整个学宫中只三两与他关系亲近,其余大多是要巴结他的,他通通不理会,一直到如今也是一样。陈泓安所接触的并非世家子弟,而是文武百官,以及众多皇子。说到底,这还是因为当今皇后是他的姑母,他祖父是国舅爷,这些足以让他立于在场所有人之上。
但前提是,不将萧稹算在里面。
视线一转,沈韫这才发现同行的一群旧时同窗中多了一位萧稹,那人兴许也是刚来,此前并未见有他,与之一道的还有宋鹤卿。
众人皆手握长弓,腰间配箭筒,他也一样。
“江邵,方才那一箭准头竟这般好!当初在学宫怎不见你有这般能耐,说吧,瞒着我们偷偷练了多久?”
“哪来什么偷练。”江邵偏头示意身边侍从去捡猎物,负手将弓抵着臂膀握着,话说得随意,“不过六艺罢了,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说得好似你射不中一样。”
“那飞在空中的和停在枝头的哪能一样,御马时放箭与站立时放箭又怎会相同,我反正不行,一动起来就觉得两眼一抹黑,压根找不到准头。”
“那就多练。”言罢不等身边人反应,江邵绕过众人径直往前,路过沈韫身边时停了一瞬,继而无视对方的颔首板着脸离开了。
沈韫无所谓对方的态度,反倒是林策好似不忿地嘿了一声,与之一道转身看向江邵的背影:“这人怎么和他哥一点也不像,半分礼节都没有。”
“你是想说和你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吗?”沈韫揶揄道。
“我有吗?”林策意思是我有这么没礼貌吗,临了又觉得懒得对比,问,“你不追上去?趁他现下落单,正好结交。”
沈韫怀疑地看一眼对方,在认真思考林锦枫都与他说了些什么,才能叫对方这般上赶着将他推到江邵面前,就好像没了江邵就会少一大助力一般。要知道,当初他刚回长阳城那段时日,林氏可是一句话也没说过,还是他主动寻的林策。
没有将心中的疑虑言明,他只是侧身让开一条道,让林策的视线得以扩展开,漫不经心道:“瞧见对面的人了吗?”
林策望过去,心道不就是长阳氏族那些人吗,都是熟面孔,也都彼此明晰,有什么好看的……陈泓安看样子似乎正在与萧稹对话,面上也多了几分笑意,虽然他觉得那笑意令他有些胆寒。
“怎么了吗?”林策不解。
“世子殿下就在对面,陈泓安与赵赫也在,我现在追上去,是生怕旁人不知我想做什么吗?”沈韫曲指敲了敲对方的箭筒,视线也随之下移,“据我所知,进了军营的人对围猎成绩有要求,若没达到,是要受罚的。林柏元,你还不动身吗?”
“着什么急,不是还有好几天吗,凌栖山这么大,还怕猎不到东西?再说了,叔父担心围猎场上会出事,叫我时刻跟着你。”
林策好似引以为荣,也不知道林锦枫究竟给了他这侄儿什么好处,以往在学宫让对方帮个小忙递个砚台都要咋咋呼呼说一堆,如今却干起侍从的活儿来了,沈韫腹诽。
“瀛澈武功不比你差。”沈韫不以为然,“倒是你,待会儿若见到你叔父,同他说,我的事情不用他来管,他不欠我的,我也不会为此去还他的情。”
沉默半晌,林策将话吞了又吐,吐了又吞,最终还是决定咽下去,只道一声“哦”,像妥协,又像忍了很久的抱怨有机会说出口:“真没良心。”
沈韫抬眼瞥他一眼,对此不做反驳。
午后秋风渐深,山间落叶铺满道路,在凌栖山深处有一凉亭,往凉亭再走二十几步就是悬崖,悬崖之下可望两条山道,一条是围猎场的小道,另一条通往长阳城方向。
沈韫来的时候身边跟着瀛澈,此刻也与之一道处在悬崖边。他视线向下,一柱香时间望见不少纵马而去的世家公子,个个身着骑服手握长弓,羽箭向高空射出一瞬刺入鸟雀身体,刹那间又落下。
“公子,申时了。”
申时一过,长阳城门就该关上,届时城中守卫变森严,什么人都无法进入长阳城。
“还剩一个时辰。”沈韫垂目,见围猎场小道上又出现两匹骏马,长扬而去,片刻后又道,“梁清偃呢?”
“被太子召见伴在身侧。”
他嗤一声,知晓这是将他身边的人支走的意思,想来纵使他方才不将林策支走,也会有人来替他将人带走,这是要他孤立无援的意思。
沈韫手握长弓,又在望见一直没人的那条山道上迎来一匹骏马的瞬间收拢五指,高举长弓,搭箭拉弦,白玉扳指在光照下显得更加透亮。他在骏马快速行进时对准马上之人的脊背,又于瞬息间放出羽箭,羽箭划破长空呼啸而去,很快将马上之人射落,骏马往前冲了一些距离后缓慢停下在原地打转。
“是赵赫的侍卫。”瀛澈道。
二人都识得赵氏仆从的服饰。
“赵赫不可能只派了这一人回城。”沈韫握着长弓的手垂在身体一侧,抬起拉弓的那只手看指间的玉扳指,白玉扳指靠近掌心内侧的那块上面多了一道划痕,事实上玉扳指上不止这一道划痕,多是他旧时练习射箭磨出来的,只是不知多了的这道是何时加上去的,他神色漠然,“派人将尸体处理了,仔细搜查那人身上的物件,务必一处不落。”
“是。”言罢瀛澈就转身下山去了。
不多时,沈韫垂手,曲指时感受到食指上玉扳指抵在指节处,继而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山下,又见方才围猎场山道上的马复返而归。
“风大天寒,沈少傅出来还是多披件衣裳为好。”
沈韫偏头,就见身着骑服束高马尾的萧稹已然走到了自己身边,再一低头,发现对方双手都戴了护腕,系绳缠绕着,握弓的那只手背可见青筋。
“殿下身边无侍从跟着?”沈韫问道。
“这话该是我问你,我身边向来无人,倒是你,身边的侍从怎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