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妙璩眼前发昏,胸腔剧烈起伏,却吸不进半口气。
难道便要死在此处了么……
忽的,她听见身后传来噗嗤——一声轻响,套索顿时一泄。
跌坐于地,不顾胸口火辣的灼烧感,她大口呼吸冰冷刺骨的空气。
黑衣人卧在一旁,喘息不止,心一横,她顺手摸起一块石头,将其袍角掀起覆脸,狠命砸下去。
一下、两下……
覆住头脸的衣袍不住颤动,有如浪涌。崔妙璩看不见下面的血肉模糊,只觉血腥味弥漫。
不知砸了几下,同被救下的春见捂着喉咙爬过来,声音嘶哑:“别、别砸了,死、人死了……”
她才放下石头。
黑衣人彻底不动了。
崔妙璩喘息稍定,抬眼去看救命恩人。
霎时震在原地。
高瘦清矍的老僧,灰袍白髯,支骨伶仃。飘飘两袖垂下,随着森冷崗风飒飒而动,仿佛振翅欲飞的灰鹤。
他手中持剑,血滴如珠。却神色平静,面容藏在指胸长髯后,余一双眼,幽暗如鬼火,紧紧盯着她。
庵寺里怎会有,僧人?
……
吱呀——
苍劲的手推开四下漏风的竹门,崔妙璩跟着老僧步进禅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走进一间房,四面都是墙。
蓦地想起这句打油诗,她竟有些想笑。
空空如也的禅房,比柴房还不如——柴房尚有二斤稻草。这冷如地窖的房中,只一地席,一蒲团,看着比没东西还冷。
崔妙璩与春见自诩于庵寺无所不知,先前也见过此屋,以为年久失修无人居住,不防里头竟住了个老僧。
庵寺里住僧人,甚是可疑。
虽是穿越而来,好歹也于这大齐朝活了十余载,连中古京城雅言她都很快学会,京中八卦亦是了如指掌。从前她亦听说过,有类尼寺看似一本正经,实则私下做着腌臜的皮肉生意,尼僧之间也多有不清不楚。当初阿爹阿娘为她挑选清修之地,也是经由一番细细摸查,确保此处底子干净,这才将人送来。
莫非还是上了当?
崔妙璩狐疑盯着老僧。
只见他走到墙边,黑暗中摸出个油灯,点燃一星蔫蔫儿的火苗,看着也是要死不活。
春见急道:“莫点灯,恐引来贼人。”
老僧背对她们,背影幢幢如鬼。他语气平静。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崔妙璩一愣:“你是出家人。”
他坦然回头:“所以呢?”
“出家人……不应该慈悲为怀吗,怎可……”
她忽然顿住。
老僧知她所想:“……怎可滥杀无辜。你不说完,是知道他们并非‘无辜’,反倒正在滥杀无辜。何况,你杀那人时,干脆利落,可不见半分‘慈悲为怀’。”
我那是报仇加补刀,谁知你有没有杀透啊!万一又爬起来呢!
崔妙璩忍不住腹诽。
心知老僧所言非虚,只他这身张扬肆意的杀戮戾气让她觉得不安,怕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这才试探一句。
眼下看来,怕是碰上个清秀老年版的鲁智深了。
思及此,她又问:“外间既是阿鼻地狱,怎不见你去相救。”
老僧在墙角油灯旁就地一坐,横剑腿上,遥相望之:“于我何干。”
那我们又于你何干,何必相救?!
到底还是没问出口。
又见他一副打坐入定,不愿多谈的模样,她与春见贴着地席边缘草草坐下。
禅房阴冷刺骨,又不敢睡,鹌鹑般彼此相依。好在总算无人惊扰,不及片刻,门外吵嚷势弱,渐而平息。
想必流民劫掠完毕,恐官府追责故四散逃遁。她与春见虽苦寒难耐,到底活着挨到天光。
晨曦于竹门投下阑珊光影,老僧不知何时睁开眼。
“你们可以走了。”
枯坐一夜,二人浑身僵硬发涩。互相支撑着站起,崔妙璩问:“外间……已经平安无事了?”
却见老僧再度阖上双目。
并不回答。
昨夜天下大乱,她其实并没有看清救命恩人的容颜,只记得那双亮如寒星的眸子,和一把苍老胡须。而今借着屋内微光大胆一看,心下唏嘘。
他实在是个老人。老得像有两百岁。老得仿佛早该死了,却留恋人间、不舍超脱,于是变做不死不活、不人不鬼的一抹幽魂。
春见也望见了,显是有些害怕,死死揪紧她的衣袖。
崔妙璩深吸口气,盈盈一拜:“承蒙大师舍命相救,小女感激不尽。望大师惠告法号,来日必当结草以报。”
语毕。那老僧仍不作答。
再等片刻,依旧如此,好似根本没听见她说的话。
脾气恁地古怪,看来只能待回头上洛尹派人将此事整治收尾,她再领着阿爹前来酬谢。
这样想着,她转身要走,却被春见牵住衣袖。
“娘子……你看!”
崔妙璩举目望去,见那老僧面朝曦光,一滴浊泪,沿着枯槁面容蜿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