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痛极,心里却破口大骂。
拍个戏还把自己当真太监了?说话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摔一跤怎么就腌臜了,怎么就污了那小祖宗的足下了?!
抬眼却见到双绣着繁复花纹、小船般的翘头鞋子。鞋上软软飘荡暗光流转的华丽宫装裙摆。她呆呆仰头,见到高贵少女仿佛坠落尘寰的九天神女般,身覆朦胧月华,俯身看向自己。
神女脸罩黄金面具,两靥镂空篆刻兰草与溪荪花纹,露出内里羊脂玉般凝白的肤色,愈发衬得面具后的那对眼眸极深极黑,有如寒潭。
看身量,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女,却飘渺如仙。既姽婳于幽静,又婆娑乎人间。
高情逸态,一生未见。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是穿越了。穿越到一个女帝执政的末期。山河倾倒眉前。
而救她的神女般的小姐姐,是女帝亲封的皇太孙女。亦是皇太女、长公主萧元宸与驸马、探花郎尹枢唯一的女儿,萧幼艾。
萧幼艾随母姓。
听闻长公主怀她时,梦见少司命乘翠旍孔翎宝车,衣袂翻飞,自浩淼烟波中凌风而来。一手持剑,一手粉妆玉琢的可爱女婴。
她将长剑与女婴都交予萧元宸。
怀胎十月,萧元宸独做这一个胎梦。女帝陆仲儿得知后欣喜若狂。
少司命乃楚地神话中掌管子嗣与灾祥祸福之神。她认定此乃天意,自己与长女、长孙女,既是天命所归。
遂为这个尚在娘胎里的孩子取名幼艾。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偷溜出宫看完花灯,绕路回去的萧幼艾恰巧救了她,又为这惊吓过度,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处的可怜孩子找到了家人。
还拿住了拐走她的人牙子。
人牙子自水底被禁卫拉出时,犹自困惑。
明明自己已将小女娃闷晕,如何醒得那样快,以致自己失算。
她听到却是一片心寒。
恐怕真正的崔妙璩已为他失手闷死,方留下个肉/身与她寄居。
而得知这场拐卖,竟是出自于小女娃至亲的谋划。祖母不惜卖掉孙女,只为逼不愿纳妾开枝散叶的儿子追生男丁,萧幼艾更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面容隐于面具之下,叫人猜不透。
遂令手下只寻女娃的母亲,万不可惊动家中其他之人。
然后带她坐上自己的轿子,送她回家。
萧幼艾的轿子——后来她知道,那其实应该叫步撵,布置华丽精巧又温暖。冻了半夜的崔妙璩叫熏香一烘,渐渐就有些撑不住,倚着尊贵无极的皇长孙女的肩头,迷迷瞪瞪地盹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见萧幼艾在问她。
“你觉得,当女子好吗?”
她困极,脑子里浆糊似的,顺着嘴回道:“自然好啦。”
萧幼艾一顿。
又问:“为何好。”
她又模模糊糊地回:“好就好在你只有当了女子,才知这世上原有如此之多的不公。”
说完这句,步撵内彻底安静。
仿佛从未有人开口说过话。
……
待她醒来时,已经在陌生的痛哭流涕的母亲怀里。
于孟姬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千恩万谢。
萧幼艾人小,气度却非常从容,只道不必,莫对外透露她的身份即可。
阿娘由是记在心中,不管祖母与他人如何逼问,只说是好心人送回,绝口不提、也不准她与阿爹提及此人身份。
终是成为一桩悬案。
再后来,便是年末的辛巳政变。女帝薨逝,皇太女萧元宸战死宫门,皇太孙女萧幼艾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而今,已是第十一个年头。
她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见到的人。
也是第一个失去的人。
最后也只有她这个,原不属于这儿的人,每年为她点一盏孤灯,遥祭芳魂。
若她活着,愿她平安、健康,隐姓埋名。
若她不幸离开,愿她离苦得乐,能投胎去自己来的世界。
崔妙璩回忆至此,颊边微凉。
蹲得太久,腿都麻了。她和春见互彼此支撑着站起来,正要往回走,不意见到身旁的树后站着个漆黑的人影。
崔妙璩全身气血猛然上涌!
这人在那里站了多久?
自她们放河灯起,便潜伏至此么?为何全然未觉?!
她回想一番,应该不曾说过任何不该说之话。
更是不曾提到她的名字。
既如此,她又有何心虚的?莫不成上元夜还不允许放个河灯祭拜个亲友了?!
思及此,她深吸一口气,坦然向树后看去。
“谁在那里!”
她朗声问道。
轻微的脚步声起,男人玄色的衣袍于光影中一寸一寸显露。
夜风凛冽,男人却有着一双、清寒远胜中宵风露的霜冷眸子。
宋俭自树后走出,平静无波地,垂眸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