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轻咳一声,道:“不妨事。”
懿贵妃半低着首,眸光却如丝线一般轻轻缠绕在皇帝身上。这几年洋鬼子闹得凶,长毛也占据了半壁江山,天下不太平,皇帝的脸上鲜少带着笑容。这一两年,听皇后说新添了“吐红”的毛病,甚至到需要喝鹿血酒进补的地步了。她默默注视着这个曾经丰神俊朗,貌如谪仙的男人,已经被岁月蹉跎得额头长出了皱纹,身形微微佝偻着,间或气喘,咳嗽….明明虚弱至此,却还要为她们母子筹谋。她心里一酸,生生忍住了夺眶而出的眼泪,伏地磕头道:“谢主隆恩。”
过了三月,春雨如同酥油一般染绿了紫禁城的花草,天气晴朗起来,许多年幼的宫妃耐不住寂寞,便做了纸鸢,秋千等在花园里嬉戏。懿贵妃也不拘着储秀宫里的低位嫔妃游戏,只让她们痛痛快快地玩去。自己在暖阁里让香纭仔细替她浣净手,又燃起一祝檀香,这才安安静静在桌前坐了,一笔一画地抄写经文。
香纭一边替她磨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其实主儿可以多去养心殿看看大阿哥,皇上也没有说禁主子的足。”
懿贵妃将笔尖沾饱了墨汁,略写了两笔,终于停下动作,道:“万岁没有明说,那是给我这个大阿哥的生母留面子。他御下多严,且看璹贵人的例子便知道了。”
璹贵人姓叶赫那拉氏,父亲官至员外郎,咸丰五年选秀入宫,被封为贵人,未几,被赐予“璹”为封号。在懿贵妃还是懿嫔的时候,她也曾为授予嫔的待遇。可是一件小事轻而易举地打断了她蒸蒸日上的宠爱。
大阿哥满月之际,璹贵人的母亲托人给懿贵妃送了礼物进来,恭维讨好之意不言而喻。却没想到因此犯了皇帝的忌讳,他下旨道:“大阿哥满月,经总管太监韩来玉具奏,闻有贵人之母呈进之物。伊是何人,擅自呈进,殊属可恶,所进之物掷还。嗣后妃嫔、贵人、常在家属,不准与后宫互相往来,亦不准差人往别人家去,如有别家太监擅去者,著本家即行送交提督衙门治罪。徇隐者一并治罪”。一番敲打下来,璹贵人丢了唾手可得的嫔位不说,年纪轻轻还失去了宠爱,只能在深宫中以泪洗面。
璹贵人一事已经过去很久,然而懿贵妃想起来至今还是惶恐不安。有时候午夜梦回,她曾扪心自问,自己和她们有什么不同呢?帝王喜怒不定,嫔妃们战战兢兢地服侍,还是免不了失宠的命运。出身高贵如英嫔,容颜娇美者如玟嫔,还不是皇帝说扔就扔。自己一次又一次逃过惩戒,是因为运气好,还是诞育了大阿哥的缘故?
或许兼而有之吧,她轻轻叹一口气。一滴墨汁落在纸上,晕染了刚刚写好的经文。她心里苦闷,索性搁下笔,吩咐香纭道:“把这儿收拾了罢。”
外头响起安德海的声音“韩总管,给您请安。”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韩来玉打了帘子走进来,面上还是带着笑模样的“奴才给懿贵妃请安。”
“韩公公免礼。”懿贵妃应了一句,随即恢复了往日从容的神色“韩公公许久不来了,让香纭给您沏着好茶来吃。”
“不敢当,不敢当。”韩来玉客气地说:“奴才是来请贵妃娘娘去养心殿的。”
懿贵妃和香纭主仆都吃了一惊,而对面的总管太监却仍保持着滴水不漏的笑意,只弯了弯身子,恭敬道:“贵妃娘娘,请罢。”
懿贵妃摸不准韩来玉的来意,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也只能稍作打扮便上了撵轿,一路抬到了养心殿前,韩来玉却亲自扶了她落轿,并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贵妃主子,大阿哥刚满两岁,正是玩闹的时候…皇上政务又忙,难免疏忽….”
儿子就是懿贵妃的命,韩来玉这话传入她的耳朵,懿贵妃顿时心急如焚,脚下生风,一路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东暖阁。伺候的奴才还没打起帘子,屋内就传来大阿哥“咯咯咯”的笑声。
懿贵妃走进屋子一看,载淳正趴在炕上吃面茶。他白胖胖的小手还没有力气,不怎么捏得住勺子,一不小心,勺子倒扣在头上,头发上,脑门上顿时沾满了糜子面儿和芝麻酱。他倒不恼,只“咯咯”地笑个不停,边上的乳母却急了“小主子,让奴婢来伺候您罢。”
“芬娘,这是怎么回事?”看着儿子的样子,懿贵妃好气又好笑。她上前抱过载淳,又吩咐香纭“绞两条热毛巾来。”
乳娘还没张口,一个男人的声音却传来“是朕,想着让淳儿自己吃饭的。”
皇帝还是穿着惯用的宝蓝色暗花纹常服,脸颊微凹,俊秀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懿贵妃久不面圣,按照规矩跪下行了大礼,“皇上…”她话未说完,泪珠却滚了下来。
皇帝扶她起来,温和地看着她“倒是瘦些了,进得不香么?晚上还是难以安睡?”
懿贵妃自知失礼,赶紧揩了眼泪,和顺地应道:“妾都好…”
皇帝笑了笑,道:“大阿哥不在身边,你可是清净不少罢?朕这里倒热闹。”
懿贵妃看着炕上爬来爬去的儿子,不觉微笑道:“万岁费心了,他正是闹人的时候呢,方才妾进来,看到他一张脸花猫一般,真是吓了一跳。”
皇帝有些尴尬,道:“淳儿好动,朕前头事情多,想让不许乳母伺候,只让他自己吃饭,也好多加锻炼。谁知…..”
韩来玉笑道:“贵妃主子,大阿哥今儿吃面茶,这还算好,毕竟是用勺子舀着吃。昨天吃了阳春面,那汤汁撒了一炕头,张文亮后来抱着阿哥洗澡的时候,发现他头发上,耳朵里,鼻孔里都有面条,可把奴才们吓坏了…”
懿贵妃听了,急道:“可都清洗了出来?若是堵住时间长了,才是不好的。”
“兰儿,你放心罢,朕都检查过了。”皇帝半哄半劝地说:“这样小的孩子离不开娘,朕这里忙得厉害,便总有疏忽,所以想着,还是让淳儿回储秀宫。”
懿贵妃心里明白皇帝受不住孩子闹挺,不由抿嘴一笑,道:“可妾的经文还未抄写完成…”
“你这妮子,大阿哥都两岁了,你还和朕淘气。”皇帝无奈地笑笑,道:“免了,你照顾大阿哥也辛苦。”
“是”懿贵妃跪下来,侧头行了一个礼,道:“奴才谢主隆恩。”
“起来,起来。”皇帝温热的手掌拉起她,四目相对,她触电一般地低下头去,珍珠流苏在鬓边打晃,脸颊却慢慢浮现出一丝红晕。
皇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今天晚上不要回去了,就宿在这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