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卿言彻底笑了起来,走回马边,跃身上马,“这话真能把我笑死,你们这些人,就是太虚伪!当初你何尝不是‘趁人之危’呢?不过,说实话,这会子我倒有些兴奋了,邢昭,有些机会,老天爷兴许是不会给第二次的。”
两人都未歇马,邢昭身下的坐骑在马道上奔驰,胡卿言却从刚才落马开始就显得矜慎,胡卿言手掌翻出两次,皆未出箭,胡卿言忽然瞪了马腹,只见得他的坐骑前蹄扬起,马匹身躯巨大,遮住了他平射的箭身,朝着邢昭坐骑的头颅方向猛递了一箭。
邢昭狠勒了缰绳,急转马头,众人听见他座下战马发出一声哀鸣,马脖子低垂了两下,邢昭倾身掩了掩马耳,似乎刚刚那一箭擦过了马耳,马受了伤,但毕竟也是久经沙场的战马,邢昭迅速调整了姿态,继续疾驰,胡卿言却不再停转,只一心在雨中听辨弓弦绞紧的吱吱声,箭身离弦,他干脆从马上翻了下来,又快速翻身上马,胡卿言此时手里是第十箭!
他掌中持弓,邢昭见其执弓所瞄准的位置,却还是马头之向,那马蹄侧晃了两步,邢昭紧持了缰绳,胡卿言却在出箭时抬腕对准了邢昭。
邢昭从马背上跃下来时。
一支箭像是料定了他的轨迹。
因着他胸前持弓的姿势,钉在了他的手臂上。
场中有半刻悄无声音。
接着渐渐有人释负般舒了一口气。
邢昭立在雨幕中。
把那箭头从他的手臂处拔了下来。
箭矢落在地上。
女眷之中,已经有人嘤嘤啼哭起来。
……
等众人回过神来,便有心细之人,纷纷因她“王妃之尊”递上雨具,青莲还给她裹了一件黑色的大斗篷,只是里头是湿的,外面这么一裹真是又湿又闷,但起码避免了“身形毕现”的尴尬。众人逐尊次而退,行到围道的时候,已然没什么人了,到了一个折角处,隐约听到有轻微的哭声,循声看去,一个同她一样披着大斗篷的身影贴靠在围道边上,隔着那两个手掌左右的空隙,似乎在同外头什么人说话,后头两个宫女模样不停地在往四下张望,她挡着青莲退后一步,观察着没什么动静了才继续往前头走。
走到那缝隙之处,本能地侧望了一下。
一个背影肩头宽阔,垂着头,衣服上有辗转在湿土里的泥色。
就这么一瞬间,他似乎背后生了一双眼睛。
停住了步子,只折转了脖颈,鹰视狼顾。
雨水裹着身体,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脚底下如同有根藤蔓生拔起来,缚住了她的步子。
正犹豫着,胡卿言的一张脸已隔着围布两边的竹条,贴现在眼前,一管伏羲鼻均匀修长,鬓角贴着颊侧,他提着嘴角,没有场上的那种张扬,也没有赢了的兴奋,此时情感内藏,雨水滑过他眉心那粒痣,眼皮微微动着,眼神显得隐微幽深。
他顾着左右,问了一句:“你今日可希望赢的是我?”
“没有。”言子邑诚实答道。
胡卿言抬了眼,眼神转而犀利。
他侧头:“洛城凡比射,你总为我悬心,看来……”他望向雨里:“看来这天底下往后要少一个希望我活的人。”
“也没希望你死。”言子邑心头又有一种沉闷撩了上来。
她吐了一口气:“胡帅,这天底下除了黑和白,还有同此刻的天色一般——灰。不是没希望你赢,就是指望你死的。”
胡卿言,“这个称谓从你嘴里听起来,”他侧了侧身:“有点……有点那个什么……”
言子邑觉得同胡卿言在这里说话风险太大,左右一望。
胡卿言半垂着眼,语带调侃,“行了,别望了,给你望得我像个‘奸夫’在同你私会。”
他咬重了‘私会’二字。
言子邑像胸口安了一个气泵,他自己眼睛飘来飘去,就未停止过观察四周,于是带着气道:
“胡卿言!你能不能注意一下用词?”
“哈哈,你还是这么叫吧,这么叫我听着舒坦,”他抱臂沉吟了一会,收了笑容道:“听我妹子说,他冷待你。”
言子邑没有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后头似乎有脚步声,她低声道:“今日你赢了,恭喜你,先走一步。”
回到停马车的地方,发现有一股人正候在她原先马车周围,中间围着邢昭,有一半打着伞,秦霈忠骑在马上指挥着众人,言子邑加快两步,问道:
“怎么还在这里,邢将军受了伤,赶紧回城。”
秦霈忠道:“邢昭说了,回城不能护送王妃,起码要来施个礼。”
言子邑觉得自己耽搁了,一点愧疚袭上来,又想到来的时候,他们都是骑马的,于是喊道:“坐我的马车吧。”
“这王妃你就说笑了,他一个禁军统领,我一个校事处司卫,还弄不来一辆马车么?您就别操这个心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劳王妃挂念。”
邢昭说着走近了,言子邑才发现邢昭是左臂差不多肱二头肌的地方中了箭,现如今只能说是包紮平整,血水渗出来掺杂了雨水混成了一种深褐色,就像纸上的一点墨,遇水晕染开来,倒显得没有那么鲜红触目。
秦霈忠从马上递过来一个皮制酒壶,“喝两口,这伤被雨水一冲钻心的疼。”邢昭抬右臂接着,仰头喝了两口。
邢昭还想行礼,但抬臂一阵吃痛,只无奈笑道:“昭初见王妃,今日却如此狼狈,有负王妃赞誉。”
邢昭把酒壶甩给身边的人,示意他不用搀扶,秦霈忠努了努下巴,那人会意走开,秦霈忠在马上给邢昭擎了伞。
她想说这年头“美强”不是关键,惨才是要旨,他今日三要素齐备,身边的女眷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过来搂住他之类。
想到靳则聿说过,邢昭可能反感这个,忙捐弃这个思路。
她打了打腹稿,说:“将军虽惜败于胡帅,但将军和胡帅势均力敌,射术不相伯仲,论比射总有输赢,今朝他赢,明日你赢,今日这个形势,胡卿言逼人甚迫,将军未曾有半点退缩,便是真英雄。”
邢昭垂头,带着几分稚气笑了。
这笑枯花见了都得给再开出来。
“多谢王妃,我好多了。”
秦霈忠向四周招了招手,众人又拥过来。一众人刚走出十步,车板上倾起“笃、笃、笃”三下,言子邑侧头,秦霈忠回马趋身在车窗外,原是他三指抡了车轖,他压着声音:“王妃,王爷那里您帮我们招呼一声,”他指了指邢昭的背影:“今日这个情形,有些尴尬,主要怕王爷尴尬,邢昭心细,受着伤呢,还要顾及王爷。总之……啊,不管如何,我们都不会怨到王爷身上。”
言子邑面带恳色,点点头:“我懂了,我会把意思带到的,你们快去吧。”
回到王府言子邑散开头发,一边怀念吹风机,一边努力擦干,头发太长,有些不耐烦,自己两个手指粗暴地搓着,青莲帮着她一道,动作相形之下显得极为轻柔。她招呼了常乐去打听王爷什么回府,等到头发干得终于差不多了,前头也来了消息,说王爷回了书房,言子邑挑了一件枣红的长裙,嘱咐青莲等人留在屋里,青莲不明就里,问了一句,“小姐,这么晚了你上哪儿?”
“夜奔。”
“啊?”
她笑了,“我去会会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