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小春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鸢二姐给小春换上了一件宽大的长衫,遮掩住了小春带着镣铐的双脚与双手。
鸢二姐瞥了张老四一眼:“你就不怕他半夜起来——”她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张老四一凛,装作无事道:“那便让他同你一间,累了这些天,老子要睡个好觉。”
那伙计打了个哈切,点了点头,道:“好嘞,一间房在二楼东首,一间房在二楼西首,实在只剩下这两间了,您多担待。”
鸢二姐点了点头,她有意看了张老四几眼,没说话,只是笑了一下,便拽着小春的衣袖,拉他上楼休息。张老四在原地顿了一下,随后也跟着上了楼梯。
“嘎吱——嘎吱——”客栈的木楼梯摇摇晃晃,鸢二姐走到东首房门前,一把将门推开,随后推搡了了小春一把,叫小春先进房去。
张老四跟了上来,走到西首房门前,一副疲惫的样子,头也没抬,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进了房中。
两扇房门紧闭,沉默无言,各怀心事。
“小郎君,你有心事啊。”鸢二姐仍有些瘸地走到椅子旁,径直翘着腿坐了下来。她个子矮,像个孩子,可那副神情,却凶险得很。
小春怔了一下,低着头嘟囔道:“没、没有......”
“没有?小郎君,别骗我。你鸢二姐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两样事,一是被人丢下,还有一个就是——”鸢二姐笑着看着小春,“被人骗。”
“张老四最近心思不知道在哪里,他同你说什么了?他今日为什么要打你?”鸢二姐冷哼一声,“他以为自己能骗得了我,老娘经历多少江湖,什么看不出来。”
小春像是被说中心事似的,猛地睁大了眼,随后掩盖似的摇摇头,连声道:“没、没有......没有说什么,什么都没说......”
小春杀了刘千斤,鸢二姐心里自然防备。可先入为主,小春在鸢二姐心里,还是那个被三言两语就骗得上钩的呆子,再聪明再心狠,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她自以为戳穿了小春与张老四之间的秘密,颇为得意:“小郎君知不知道,江湖上有一种武功,叫作点穴之法。只要认得穴位,换做银针也是一样的。传言只要扎中某一穴道,那被扎之人全身都会痛痒难忍,你说要是这样熬过一夜,那是得有多可怜呐......”
小春好像也被她吓到了,他整个人都往后缩了下:“你、你......”
“巧了,你鸢二姐早年有些机缘,和一位师父学了这认穴的法子,小郎君想不想试一试呢?”鸢二姐指尖夹了根银针,缓步向小春走去。
银针自上至下,滑过小春的脖颈、锁骨、胸腔,每滑到一处,小春便抖一下。
鸢二姐微微用力,银针似要刺破小春的皮肤,小春实在害怕,他颤抖道:“我、我说......我说,这本来就同我没关系。”
鸢二姐笑盈盈地将银针拿开一些,颇为轻浮地拍了拍小春的脸,示意他说下去。
“他趁你离开的时候,过来和我说了些话。他问我......”
“问你什么?”
“问我想不想逃走。”小春咬了咬牙,狠心将这些话都说了出来,“我不相信他会放了我,可我还是点了点头。”
“二姐对你不好吗,你就这样想走,真是伤我的心。”鸢二姐连连咂舌,好像真的伤心似的。
“他说,自己早就想金盆洗手了,最近风声也严,他其实是不想做我这票买卖的。他说要不是因为、因为你,他早就不干了。”
“他娘的张老四,满嘴放屁。见钱眼开的,第一个就是他张老四!”鸢二姐低声骂了一句。
“他说他会放我走,前提是、是......”小春眼神飘忽,支支吾吾。
鸢二姐不耐烦道:“是什么?”
“他说,要是我帮他......”小春小心打量着鸢二姐的脸色,“要是我帮他杀了你,就放我走。”
“杀、了、我?”鸢二姐一字一顿,她脸色沉得吓人,随后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杀了我?张老四也不看看,他自己什么货色,没有我,他能有今天,真是......”
鸢二姐怒火中烧,却突然想起些什么,她有些狐疑地盯着小春:“他为什么想杀我?纵然我们二人有些矛盾,可是......”
“因为他见你对刘千斤的死无动于衷,还笑着说能多分些钱,他害怕......”
“害怕我会把他杀了,独占小郎君你的卖身钱,哈哈,他想的倒是多,不过——”鸢二姐眼珠一转,“我也不是没想过嘛,嘻嘻。”
她一张孩童的脸,做着这样天真又残忍的表情,叫小春不寒而栗。
“他还说,他和张老四丢下了你,本来没想过你会回来,谁知道你居然能活着回来。他知道你最恨别人丢下你,他觉得你会报复他,所以他想......先下手。”
“不错,不错,他也知道我最恨别人丢下我。没想到吧,老娘还能回来,好好地、胳膊腿儿一个没缺地回来。”鸢二姐露出了愤恨的神色,可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似乎想到了一些旧事,“你知道我为什么恨别人丢下我,骗我吗,小郎君?”
小春没有说话,鸢二姐自顾自地道:“那天,我的母亲说,要带我上街买冰糖葫芦吃,我很开心,这样好的东西,我从来没吃过。母亲要我待在那里,哪里也不许去,自己要去给我买糖葫芦,我就站在那里,等啊等啊,一直从白天等到黑夜,等到太阳落下,星星也暗了,我都没能等来她。”
“那个、那个......婊子,我爹,哈哈,我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赌鬼,因为我是侏儒,他们就这样、就这样把我丢下了......”鸢二姐眼睛发红,她大吼一声,“就这样把我丢下了!”
小春似乎被她吓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半晌后,鸢二姐才冷静下来,恨恨道:“张老四,他这次可犯了老娘的大忌。小郎君,他要你怎么帮他,杀了我?你要知道,张老四的话可做不得数,他说要放了你,你信吗?”
小春摇摇头:“我也是不信的。他说等他动手的时候,就叫我从后面,用锁链套住你的脖子......”
鸢二姐眯了眯眼,她若是不知道这些,兴许就真叫张老四得逞了:“好、好好好!先发制人,我倒要看看,他是怎样一个先发制人。”
“小郎君,在这里乖乖等我,嗯?”鸢二姐蹲下来,对小春笑了下,随后拿了一团布料,塞在小春口中,叫小春说不出话来,“你要是叫人,现在也是叫不了的。你要是想跑,或是真想帮张老四杀了我,我便用这根银针,扎你个几百下,再杀了你,听懂了吗?”
小春不住地发着抖,他连忙点头。
鸢二姐满意地点点头,她刚走到房门前,突然想起些什么,对坐在地下的小春道:“忘了告诉你了,什么点穴,都是你二姐瞎编的,什么全身痛痒不止,都是骗你的,傻子。”
小春惊愕地瞪大了眼,“呜呜”了几声,鸢二姐被他逗得发笑,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没发出一点声响,随后关上了门,蹑着脚向张老四的房间走去。
当门关上的时候,小春才收回了这副有些蠢的神色。事实上,他脸上淡漠得什么表情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