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角,隐秘地勾出一丝得逞的微笑。
......
宫里的公公向褚正思、谢明河等人拱了拱手,道:“褚阁老,谢公,诸位大人久等了。”
褚正思无心客套:“公公,圣旨如何说?我等何时进宫面圣?”
在场诸人皆翘首以盼,那些久居高位的官员,在此刻却个个延颈举踵,紧张不已。
那太监笑道:“圣旨?圣上只是命我来给诸位大人,带句话。”
众人心头一凛。
“圣上说——”那太监一挥手中拂尘,说道,“知道了。”
“就此一句话?”褚正思不禁上前一步,失态问道。
“关于诸位大人的联署奏章,就这一句话了。但谢公此来京城,圣上顾念旧情,甚是欣慰,初一大典,圣上邀谢公出席。”那太监笑着望向谢明河。
谢明河没有回答,他同在场所有人一般,僵在原地,如遭大震。
他们不求封赏,也不惧责罚,他们以官位、利禄、声名,甚至性命为代价,只为劝谏皇帝回心转意,可到头来,他们只换得了轻飘飘的三个字——
知道了。
“傅东海如何?”性子率直如陈望山者,终究忍不住直言相问。
“哦,大人问傅督主啊。”太监回道,“傅督主贪赃受贿,但到底也是圣上身边的老人了。圣上顾念傅督主一片忠心,责笞刑五十,于乾清宫前已行过刑了。”
大齐律例,笞、杖、徒、流、死五大刑法,笞刑只不过是最低一级的刑罚。以木板拷打背部,仅笞打五十之数,连杖刑都未动用。
霎时间,陈望山如此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却像在瞬息间被抽干了力气。
褚正思与谢明河久经宦海,勉力自持,他们勉强送走宫里来的太监。
众人面目上,都是一副呆若木鸡,失魂落魄的神情。
不知何处飘荡而来的乌云遮盖了昭昭天日,晴朗的日光瞬间被阴影所覆盖。褚正思、谢明河、黄鸿羽、陈望山等人,以及京城中所有的有志之士不禁抬头,看着那分明是白昼,却如深沉夜色的天穹。
寒风迭起,霜雪欲来,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冬日。
褚正思与谢明河的心头都略过不祥的预感,长久沉浸在宦海中,敏感的政治直觉使他们意识到,这场朝堂的风云变幻已经拉开帷幕。
一场士人与阉党的斗争已经全然浮出水面,正直与虚伪,善良与奸恶的搏斗势在必行,他们已无退路可走,他们也不会回头。
“要下雪了。”褚正思望着天空,不禁叹道。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
......
风云跌宕,世事难测。
先是九卿联署奏章上抵圣听,矛头直指傅东海,再是炙手可热的权阉傅东海受笞刑五十。
最后,一封圣旨昭告天下。孩童祭天炼丹之礼,从正月初七,提前至正月初二。
朝堂之中江湖之间,掀起轩然大波,对政治敏感者早已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喜庆团圆,热闹喧嚣,而褚府中,褚正思与谢明河相对而坐,烛火摇晃,在他们二人身上投下昏黄的光影。
“明河兄,明日便是朝贺大典,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褚正思已经遮掩不住眉目间深深的疲惫,君臣离心的失落,无休无止的争斗都不断地耗费着他的心力,他垂垂老矣。
“正思,你有别的选择。”谢明河沉吟良久,开口道,“辞官回乡,远离官场隐居乡野。你操劳半生,还未享过片刻悠闲。”
“我闲居良久,早已做够了闲人。明日之事,便让我来吧。”
褚正思摇了摇头:“我孑然一人,早无牵挂,我心已决,明河兄不必再劝。”
窗外响起一阵爆竹之声。
“砰、砰砰!”接二连三的烟花飞至空中,在夜幕中炸开成火树银花。
绚烂的烟火撕裂开沉闷的夜色,在片刻滞空之后向下坠落,带着短暂的华彩,最终燃烧成一片冷寂的飞灰。
京城中,守岁的孩童昏昏欲睡,闲谈的大人们笑着点燃爆竹。
“噼里啪啦......”
喧嚣的声音响彻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人们脸上挂着笑意,他们满怀憧憬地聆听着爆竹噼啪的声响。
恶崇散,好运来。
他们相信在新的一年,他们会迎来更好的日子,更好的运气。
满城灯火满城烟,一盏又一盏提灯,一串又一串爆竹,将京城照彻得宛若白昼。
窗外打更之声响起,褚正思出神地望着京城的灯火,呢喃道:“明河兄,新年到了。”
“这样的万家灯火,真漂亮。”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看到几次,但褚正思希望,这样的万家灯火,永远不会湮灭。
为此,他甘愿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谢明河也随着褚正思的目光望去,他的眼眶之中不禁闪烁着点点泪光。
尔虞我诈,阴谋阳谋,名利蒙蔽了谁的眼睛,权力又遮掩了谁的初心。
到头来,他所求的,也只不过是这万家灯火,长明不灭。
......
除夕夜,小春却难得地焦躁不安。
他说不出为什么,他只觉得惶恐,似乎随时都要失去什么。
十九观察小春很久了,他从未见过小春这样的神情。
“小春,这么紧张干什么?”十九扯下一只烧鸡腿,作势要递给小春,“新年要吃些好的,你这样瘦,一阵风都能给你刮跑了。”
小春皱着眉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他不知道心间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一些对他来说格外珍贵的人或事,或许在不远的将来会被他人夺走。
是什么呢......小春头痛欲裂,他不知道。
小春踱步转身,他猛一抬头,却恰好与菩萨像低垂的眉眼相对视。
在小春心中,神佛飘渺,与其拜神求佛,倒不如求己。
可是在此时此刻,当小春心中的不安与惶恐积累到了一个极点,却无法找到出口之时,这尊伫立的神像,却带给小春一些珍贵而渺茫的希望。
小春踌躇片刻,他终于跪了下来,跪在神像前的蒲团上,对着神像恭敬地叩首。
十九的眼睛都睁大了,差点连手上的鸡腿都没拿稳:“喂,小春,你去跪那个菩萨像,还不如来跪我。”
相处几日,十九可算摸清楚了小春的脾气。
他太倔了,疼痛打不倒他,苦难打不倒他,他绝不会向任何人、任何事屈服。
这样一个人,却在今天,对着那虚无缥缈的漫天神佛,叩首跪拜。
小春没有理会他,他叩首了三次,才直起腰来,闭着眼睛,口中喃喃自语。
若问小春求的是什么——
不是新年的好运,不是他自己的富贵。
他在求谢清之的平安。
“无病无灾......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没有回应,可小春却安心了些许。
从来都是这样。神佛无言,凡人所听见的,不过是自己千回百转,遮遮掩掩的心声。
小春睁开了眼睛,他稍稍冷静下来。
十九最会揣摩人心了,他看着小春的眼睛,笑道:“小春,你还在害怕呀。”
小春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他只是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心中不好的预感,往往都是假的,对吗?”
“唔。”十九想了想,“不知道。”
“我觉得一个人对我有威胁时,我便会先一步将他杀了,因此我的预感从未实现过。”十九道,“这种东西,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一旦失手便是无力回天。”
“你在怕什么呢,小春?你陪我玩了这么久,作为报答,我可以去替你杀一个人。”十九以为,小春在害怕某个人。
毕竟在十九眼中,没有什么比人心更可怕了。
小春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那可就遭了。”十九撇撇嘴,“未知的东西,才是最可怕的。”
“不过没关系。”十九说着,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张红色手帕,他在手帕上放了一枚铜钱,随后将手帕整齐地叠了起来,将铜钱包裹在其中。
“压岁钱。”十九将手帕与铜钱放在小春的身边,“枕着它睡觉,便不会做噩梦了。”
十九难得的好意,小春也难得的没有拒绝,他攥紧了那方手帕与铜钱,似乎这样就能换来一些心安与平静。
“但愿吧。”小春道。
十九弹了弹手指,庙中的火光顷刻熄灭。
黑暗中,小春问着十九:“你什么时候才能将玉佩还给我?”
“完成第三件事之后。”十九道。
“第三件事是什么?”小春问道。
“不知道。”十九回道。
“我还没玩够呢。”十九打了个哈切,“小春,你还不许走。”
小春望着夜空,烟火的光亮时不时照彻天空,小春才得以看清今晚的夜色。
乌云密布,没有月亮。
风雪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