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路上除了打更人与巡逻的禁卫军,也只剩下了李谛与小春。
他们二人披着黑色斗篷,身形隐匿在黑暗之中,不知过了几时,李谛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们的面前是一座古朴的山门,数级高耸的台阶之上,一座宏伟的古寺依山而建。
寺是昌宁寺,山是普渡山。
这乃是京郊一处皇家寺庙,这山上也建着一所皇家陵寝。
斗篷被摘下,李谛的面容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沉静。
他本该是藐视神佛,佛像下吟咏醉酒的浪子,是位于权力巅峰,生而尊崇的太子,可当他走近昌宁寺时,一切的欲望、权力所带来的丑态都在他身上消失殆尽。
夜风裹挟着梵香,吹拂着李谛的鬓发,他的眼瞳如水般静深而流远。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似真的生有佛相,不喜不怒,恍若洞悉一切得失因果。
“这座寺庙叫昌宁寺。”他的声音是那样平静,“我在这里待了十四年。”
他只说我,好像世俗的身份都被他遗忘。
“后面的山叫普渡山。”李谛眨了眨眼睛,他眼中似乎有一瞬的水光,可在他再次睁眼时却又消失不见,“我的母后就埋葬在这里,她在这里沉睡了十六年。”
世间最让人难以琢磨,又最让人动容的,无非是上位者偶尔流露的脆弱。
小春静静地听着,月光泼洒在小春与李谛的身上,他们的身躯都被朦胧的柔光所笼罩,流泻的银光将他们连结在一起,他们的影子紧紧相靠,他们的心意与悲伤似乎也要通过这紧密相连的影子,融化到对方的血肉之躯中。
“殿下......”小春像是要说些什么。
“在这里,我从来不是太子。”李谛向前迈了一步,踏进了山门,熟悉却又陌生的梵香萦绕在他的鼻尖,他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时,“你想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今天是谷雨,雨落生万谷,这是我母后温穆皇后的生辰。”
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轻不重地在小春心头敲了一下。
小春断不会自作多情,他不会因为掌权者的恩怨而共情,他只是不想看见李谛的那双眼睛,流露出悲伤的情绪。
那会让他想起谢清之。
山道之上,一盏明灯亮起,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僧提灯而来。
“师父。”李谛合掌,对那老僧微微弯腰。
那老僧轻叹了一声:“你还是来了。”
李谛道:“您知道我会来。”
老僧叹道:“念念不忘,最是伤心。”
李谛道:“可十界迷悟,不外因果。”
老僧凝望着李谛:“你不肯放过他人,又可曾放过自己?”
李谛沉默无言,那老僧摇了摇头,转身道:“也罢,也罢,你与那位小施主,都随我来吧。”
那老僧走在前面,李谛与小春走在老僧身后,他们三人行经曲折山道,终于来到后山上的陵寝前。
陵寝恢弘,一条宽阔神道两侧,竖立着数座镇墓石兽,神道尽头,一座神道碑伫立在那里。
神道碑经风侵雨蚀,有些字迹早已模糊不清,隔着尚远的距离,小春依稀可见六字——“温穆皇后之陵”。
这便是太子李谛的母后——温穆皇后的陵寝。
老僧将灯递给李谛,他轻声道:“去吧。”
这一声的慈祥,几乎令小春动容。
李谛点了点头,他在神道前伫立半晌,终究还是迈步向前。
老僧已沿着山路,往回走去,陵寝中只剩下李谛与小春二人。
暖黄的灯光引来了飞蛾,飞蛾的翅膀撞击在灯上,发出“扑通”的轻微声响。月光照亮了神道旁的镇墓石兽,那些威严的面容在此刻显得格外平静与安详。
小春早已不怕鬼神,而对李谛来说,这是他母后所埋葬的地方。
这是他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地方。
李谛与小春停下了脚步,他们走到了神道尽头,停驻在了神道碑前。
那高耸而恢弘的青石神道碑下,不知何时,竟放了一枝梨花。
肃穆的陵寝,长眠的魂灵,一枝洁白的梨花绽放其上,如同生与死的交错。
“夜太静了。”李谛轻声道,“太安静了,就会想到许多旧事,不吐不快,平白惹得心肺郁结。”
“小春,你愿意听吗?”
夜风吹拂着小春的鬓发,他点了点头。
......
那是三十一年前。
流光太匆匆,如今苍老的永熙帝,彼时不过三十多岁,而立之年。当年正值盛时的永熙帝也并非皇帝之尊,那时他只是封号为肃王的皇子李崇明。
先帝多子,有德者五人,太子顽劣被废,夺嫡之争危机四伏。
一年前,肃王妃因病离世,王妃之位虚悬已久。恰在此夺嫡关头,肃王李崇明娉娶当时世家上官氏长女上官熹为王妃,强强联手,一时间炙手可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