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曾策马扬鞭,弯弓搭箭,天地广阔任她驰骋,而今她身着华服,满头珠翠,却只能被困于这四方窄小的天下。
上官熹有些迷惘地抬头望去,她目之所及,只有四面朱红的宫墙。
“娘娘——”一声呼唤惊醒了上官熹的神游,她回过神来。
她的贴身婢女领着太医院的太医走进坤宁宫:“娘娘,太医院的孙太医奉命为您安胎把脉。”
上官熹收敛了神色,不知曾几何时,那个嬉笑怒骂显于面上的少女,竟也长成了内敛沉静的后宫之主。
“往日似乎是赵太医为本宫把脉。”上官熹道。
“回娘娘,圣上格外关心娘娘与腹中胎儿,特命奴才再行把脉,以保凤体无恙。”那孙太医如是回道。
上官熹有些疲倦似的,闭上了眼睛:“劳烦孙太医。”
绢帛覆上上官熹的手腕,孙太医搭上上官熹的脉息。
“如何?”上官熹问道。
“娘娘自有神明护佑,腹中胎儿也康健得很,只是脉象略有些虚浮,想来是怀有身孕辛苦之故,只需多加温养即可。”
上官熹点点头,她身边的婢女当即递上银钱,孙太医连连行礼,兀自告退。
“阿月。”上官熹唤着贴身婢女的名字。
上官月以为自家娘娘是累了,便走到上官熹的身后,伸手为上官熹轻轻揉着额头:“怎么了,娘娘?”
上官熹有些颤抖地握上了上官月的手,似乎只有拉住自童年便相识的故人的手,才能获得片刻的心安:“我有些怕。”
上官熹何许女子,临兵阵之前而面不改色,可在这幽宫之中,她竟说怕。
“我近日来一直梦到儿时的景象。”
“那时候的上官氏只是寻常氏族,父亲报效朝廷,哥哥在庭院中习武,说日后要同父亲一样为国尽忠,我便拿着一把弹弓,无所事事地搅扰哥哥扎马步......”上官熹的声音很轻很轻,“那时候母亲就坐在庭院中,笑着看着我们打闹。”
“如今老爷封爵靖安公,将军也平步青云,年纪轻轻便跻身正二品大员,娘娘无须忧心。”上官月宽慰道。
“回不去了......”上官熹叹息一声,她摇了摇头,“我时常在想,哥哥是不是错了,父亲是不是错了——”
“而我,又是不是错了......”
......
乾清宫中,孙太医叩首回禀道:“回陛下,奴才已为皇后娘娘诊过脉息。”
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冰冷龙椅前,永熙帝负手而立:“如何?”
“贺喜圣上,皇后娘娘腹中——”
“乃是大齐的嫡长子。”
永熙帝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一瞬,他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那样的冷漠,那样的暗沉,就如他身后的龙椅一般,至高无上,却又尸骨累累。
“知道了,你下去吧。”
......
近些日来,弹劾上官氏的奏折接连不断,封封言辞凿凿,好似确有其事。
受贿雪花银,克扣军中粮,私结朋党,欺上瞒下,挟天恩以凌群臣,照此说法,上官氏一族之罪当真是罄竹难书,流恶难尽。
永熙帝初时置若罔闻,甚至还处置了一名进言削上官氏爵位的风宪之官。可如山的奏折飘雪一般地递进内阁,送抵圣听,这位九五至尊心中,当真无一点隔阂疑虑吗?
上官氏铸就了一座战功赫赫,功勋彪炳的高楼,高耸入云与青天比肩,多少人殷殷欣羡着他的荣华富贵,又有多少人翘首以盼着他的顷刻崩塌。
被压下、驳回的封封奏折不过是一个起点,永熙帝的置之不理也并不昭示着他对上官氏的全然信任,所有的一切宛如坠入水中的微小石子,积少成多,水滴石穿,终有一天当最后一颗关键的石子再度沉入湖底,那以往所有的暗流沉疴便会顷刻间溯流而上,激起千丈滔天狂澜。
狂澜之下,被吞没的,又会是谁,又该是谁。
我们此时并不知道永熙帝对这狂澜骤起的一天究竟是否怀有期待,但我们知道的是,这一天终究到来,事实上,这一天也很快来临。
永熙四年夏,湖广荆州小民北上京师,击鼓鸣冤,声称龙虎将军上官溯回京途中,本奉旨南下剿灭湖广山贼,却滥杀无辜百姓,致使南山村一百三十六口百姓横遭祸端,埋骨山陵,幸存者只余区区两人。
群臣沸腾,天子震怒,急召上官溯回京,对簿公堂。
“砰——”砚台被置于地下,一张洋洋洒洒千余字的血字书飘荡至上官溯的身前,永熙帝怒气冲冲的置问尚在殿中回响:“你有何颜面对朕?又有何颜面,对这天下众人!?”
上官溯一路风尘仆仆,至京城尚未卸甲便已入宫。此时他跪在乾清宫中,捡起面前那封血书,逐字细读。
“桃园之乡,田舍相安,朝耕暮耘,与时相息......奈何天降横祸,血流千里,亡魂遍野,竟不知一夕之间,再无家园......”
字字血泪,触目惊心。
“回禀陛下,臣授命剿匪,万万不敢滥杀生民......”上官溯似乎是想要辩解。
“那荆州百姓,已于三日前击鼓鸣冤,倘若不是哀痛悲愤至极,他怎敢叩天子门庭!”永熙帝怒火不减,当即便打断了上官溯的辩词。
“臣不敢犯欺君之罪,只是臣剿匪途中,获报曰,南山村中藏匿山贼,方才搜村,臣所杀者,不过四十六名山贼,以儆效尤,望陛下明察!”上官溯句句诚恳至极,叩首言道。
“砰”的一声,上官溯脊梁弯曲,额头碰地,他跪自己的君王,跪自己一片丹心,而这一声沉闷的声响在永熙帝听来,却如同一个权臣咄咄的矫饰。
“朕已派刺史前往荆州府彻查。”永熙帝背过身去,他的眼瞳深沉如万丈深渊,“待真相水落石出,若你确无其咎,朕定当还你清白;却事实确凿......”
“朕也必当,严惩不贷。”
“来人。”永熙帝没有回头看上官溯,有时多少的遗憾悔恨尽在一念之间,永熙帝与上官溯谁也不知道,这一眼的错开,便是君臣半生再不相见。
“剥去上官溯铠甲,押入北镇府司,等候发落。”
......
半月后,刺史六百里加急送来密件,称南山村已无活口,证据确凿。
那一夜,永熙帝面对御桌上那封封密件,那数道弹劾上官氏的奏折,那以鲜血写就的万民请愿书,他的脸上没有惊诧,没有犹豫。
他早已知晓一切,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为上官氏精心掘凿的坟墓。
君王好高髻,城中高一尺,若非永熙帝暗中授意,哪里有那样多“碧血丹心”的忠臣,甘冒天下之大不讳,去触上官氏的霉头?
若非他刻意设局,这荆州府百姓击鼓鸣冤,又怎会来得这样快,这样巧?
若非他早已拟好上官氏的罪责,那被山贼屠村的南山村村民,也不会沦为栽赃上官溯的凭证。
帝王心,不可测。
上官氏乃功臣不假,上官熹乃他心上之人更是不假,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永熙帝立于乾清宫中,他面对着满桌“凿凿”的罪证,聆听着宫外嘈杂的声响。
今日是上官熹临盆之日。
接生的宫女接连不断地捧着盆盆刺目的血水,自坤宁宫匆忙走出,接生嬷嬷焦急地满头大汗,上官熹一声又一声濒近力竭的哀鸣穿透过如密网般的瓢泼雨水,回响在永熙帝的耳侧。
永熙帝踟蹰片刻,他终于落下了最后一字。
在那道明黄的谕旨之上,永熙帝亲自审判了上官氏一族的去路与结局——
“辜负皇恩,危及社稷,动摇国本......念在往日之功,特赐恩典......”
“靖安公上官贺因子罪降爵为南宁侯,即日赴桂,终身不得入京;龙虎将军上官溯削职降为庶民,流放岭南,亦终身不得入京......其余奴婢没为官奴,受贿银两没入官府......若有违者——”
“杀无赦。”
永熙帝闭上了双眼。
大雨之中,一边是落笔无悔的死,一边是呱呱坠地的生。
“哇——”一声响亮的啼哭响彻宫闱,大齐皇室的血脉就此绵延。
新生儿睁开双眼,他的一生将与这座皇城紧密相连,而就在此时,他的祖父与舅舅将狼狈地从京师离开,漂泊万里,至死身是异乡客。
而此时的上官熹尚不知这一道密诏,她温柔地看着自己初生的孩子,细细地看过他的眉眼,终于因为力竭而昏了过去。
一滴眼泪顺着上官熹的眼角坠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一道依稀的泪痕。
流淌着,蜿蜒着,终究湮没于枕榻之上,徒留一片无力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