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繁体版 简体版
鲤鱼乡 > 望春 > 第46章 就算往后年年千树万树浮冰坠雪......

第46章 就算往后年年千树万树浮冰坠雪......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她说,她会再来见我,可她食言了。”李谛道,“那时我还不知道她便是我的母亲。”

“可当我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

永熙十一年,西北战事旋起,朝中竟无一良将可挡,情急之下,有臣子上奏启用上官溯,永熙帝初时责斥,后迫于无奈,竟也应允。

后上官溯平息西北之乱,亦葬身沙场,永熙帝复其爵位,封靖逆侯,以王公之礼下葬。

半年后,皇后上官熹伤心过度,竟也相继离世。

皇后仁慈,宫中多念其恩德,举国哀悼。

昌宁寺属皇家寺庙之一,逢皇后逝世,自然也要大兴法事,为其祈福相送。

李谛独坐山头,夕阳还是那般的夕阳,飞鸟仍是那般的飞鸟,年年岁岁晨钟暮鼓,只是那曾含笑凝望着他的女子,终究是不会再来了。

李谛看着那缭绕的香火烟雾,几乎在山岚间撕裂开一道缝隙,似要高飞远上,寄给长辞的故人。

他想,诵经拜佛的声音,她能听见吗?那自己心中的话,她又是否能够听见呢?

如果他再唤上一声“阿母”,她又是否能够回到自己的身边,再将自己揽入怀中?

一朵如雪般的白绢梨花在天云中飘荡,最终缓缓落至李谛的身前,李谛伸手接住了它。

永熙帝下旨道,皇后生前最喜欢的便是梨花,因此葬仪也用白绢梨花,以表哀思。

一朵雪花落于白绢梨花上,几乎与其融为一体,一样的洁白,一样的无瑕,却又一样的寒凉。因为李谛知道,他再也回不到阿母温暖的怀抱。

就算往后年年千树万树浮冰坠雪,也不会再有那样一个梨花盛大的春天。

一滴眼泪坠落在白绢梨花的花蕊之上。

这年李谛八岁,却已早早尝遍人间至苦,生离又死别。

......

两日后,昌宁寺来了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那是位女子,她身上满是血痕泥污,头发因血垢而凝结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面容。满身泥泞尘埃之中,只能看出那一对深沉的眸子,不时闪烁着憎恶与愤恨的仇光。

慧无禅师为人慈悲,见这女子受伤不轻,遂请她暂居寺庙,自己为其医治。慧无禅师刚将其安顿好,走出房门去取药材时,那女子却已跑了出去,不知所踪。

“南无阿弥多婆夜——”偏殿中,李谛跪于如来佛前,闭目念着《往生咒》,“哆他伽多夜——”

他已跪了两天两夜,这样小的孩子,眼里却尽是心身疲惫的血丝。

“砰!”偏殿的门被推开,寒风随之席卷而来,李谛因这寒意,不得已从咒文中分出神来,看向殿外。

那满身泥污的女子望着李谛,她有一瞬间的怔神,片刻过后,泪如雨下。

她向李谛跪了下来,她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殿下。”

李谛不认得她,他只哑着嗓子道:“我不是殿下。师父给我起了法名,我叫无着。”

佛家语,无着,无所羁绊,亦无所执着。

因此偌大天地间,心无拘束,来去自由。

“不、不!”那女子摇了摇头,她站起来上前几步,激动之下拉住了李谛的臂膀,“殿下,殿下,您不属于这里,也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殿下!”

“殿下要记住——”那女子闪烁着的眼睛,紧紧盯着李谛,“您是大齐的嫡长子,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孩子——”

“您应当是东宫储君,当是这未来的天下之主!”

李谛后退了一步:“我不想做殿下,也不想做储君,更不想做天下之主......你究竟是谁?”

眼泪将泥泞冲刷而下,那女子伸手抹去面容上的血垢,露出一张白净的脸来,那分明是皇后上官熹的贴身侍女——上官月!

“殿下不认得奴婢,没有关系,奴婢是贴身侍奉皇后娘娘的人,不过一切都不重要,您只需要记住,奴婢是代娘娘伸冤而来!”上官月说到此处,几近咬牙切齿,李谛第一次见到如此触目惊心的恨意。

“你......你说什么?”

“殿下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您从小便被送到昌宁寺,与娘娘生生分离数载之久?为什么您的父亲,大齐的皇帝从未关心过您只言片语?为什么娘娘贵为大齐皇后,却连见您一面都需小心翼翼?”

“为什么殿下您的母族上官氏煊赫一时而今门可罗雀?您的舅舅上官溯为什么战死沙场、娘娘这般刚强的人却又为何‘伤心’自尽!?”

一句又一句尖锐而饱含恨意的问题,仿若一下又一下振聋发聩的鸣钟,震颤徘徊于李谛青稚的心间。

“殿下,您还太小,可若此时不说,便来不及了......”上官月紧紧握住了李谛的手,“奴婢会告诉您所有的一切,所有......”

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一朝揭开,痂痕之下却仍是血肉淋漓的伤疤。原来伤痕从未痊愈,只是有人用脂粉粉饰,用锦衣遮掩,到头来已成了腐肉烂疮。

李谛愈听愈心惊,愈听愈悲凉,愈听愈愤怒,恨意在他的心中埋下了幼小的种子,那些恨意将以他的血肉为食,占据他的心灵,侵夺他的身躯,终有一日,那些恨意将破土而出,他也将沦为恨意的行尸走肉。

无着,无着,慧无大师早早料到,于是给他起名无着。他希望李谛能够放下,可终究是事与愿违。

正在此时,山下传来一阵异动嘈杂之声,上官月知道,那是前来捉拿自己的追兵。

“没有时间了。”上官月咬了咬牙,只能将最后的故事一言带过,“殿下,你要记住,娘娘之死,与湘妃、与那东厂提督阎如风都脱不了干系,而真正辜负娘娘的,便是高堂之上的那位陛下,他疑你、惧你、不过满月便将你弃之不顾!他不是你的父亲,而是与你不共戴天的仇敌!”

“你要记住他们,你要记住他们每一个人,无论是陛下,还是湘妃,还是阎如风,还是每一个落井下石作壁上观的同谋者,你都要记住他们的面容,记住他们的罪孽,你要记住每一个仇敌的名字,记住每一滴上官氏与娘娘所流的鲜血!”

“你要记住,你是娘娘的孩子,你才是天下共主!”

兵甲碰撞之声越来越近,几乎已近殿外,上官月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她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包裹。

她全身都是伤痕血污,唯独这个包裹干干净净。

上官月掀开包裹的锦帕,帕中放着的,乃是一只长命锁。

和田玉,莲花纹,五彩丝。

上刻八字——“无病无忧,平安顺遂”。

“这是娘娘自您出生那日起,便早早备下的长命锁,可惜娘娘一直未有机会给您。”上官月轻柔地抚摸着那只长命锁,她轻轻地牵起五彩丝,将其系于李谛的脖颈间。

“我所说的话,终究只是我的不甘。”上官月望着李谛,她伸手抚了抚李谛的面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有一瞬间,李谛几乎从她身上看见了上官熹的影子,“娘娘从没说过这些,娘娘想念您的时候,只时常念着一句话——”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娘娘去了,我也要随娘娘去了,我们都不能陪伴殿下了。往后的路太长,太寂寞,但您终究是得一个人走。但愿有同心戮力者能与您相伴,但愿您也能寻到心心相印之人——”

上官月松了口气,她似乎要把心中的郁结、不甘,把那折磨得她几乎不成人形的恨意全部吐散出来,遗留在这污浊的人间。

“殿下,您要长命百岁。”

“砰!”殿门被冲撞开来,甲胄之士持刀提剑,在佛前贸然行凶。

一阵巨大的无力感与惶然包裹着李谛,他紧紧拉住上官月的手,不住地摇着头:“不要、不要......”

上官月笑着,她笑得温柔,却毅然决然挣脱了李谛的手。

下一刻,她从袖中拿出匕首,转眼之间寒刃出鞘,匕首已抵在她的脖颈之间。

上官月看着那些将自己紧紧包围的兵胄,看着那些森寒的刀剑,她却并不觉得害怕。

外头的日头极好,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许多年前的某一日,也有那样好的阳光,那时的上官月还没有名字,她就如同现在一样,满身赃污地蜷缩在街边,忍受着饥饿与寒冷的折磨。

大雪落了下来,她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可下一秒,一件温暖的皮裘披在了她的身上。

她惊诧地抬头,却见一个女孩撑着伞,对自己伸出了手。

那时的上官熹背后是万丈阳光,她笑着对自己说:“天太冷了,你跟我回家吧。”

回家,回家,从此一个满身污浊、无依无靠的乞儿,就这样有了家,有了名字,从此世上便多了一个上官月。

时隔多年,上官月看着那样好的阳光,她似乎又看见了上官熹的身影,她似乎正像从前那样对自己伸出手来,笑着说道:“阿月,我们回家吧。”

上官月笑了,她笑得开心,笑得开怀,像是要把一切烦恼与忧愁都忘却。

她对着那天光万丈,轻轻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刀刃划过脖颈,生命逐渐流逝,她似乎听见耳畔李谛的一声哀吼,可她的眼前逐渐模糊,万事万物都逐渐消散。

闭上双眼前的最后一刻,温暖的阳光包裹了她,上官月含笑心道:

等一等我,阿姐,我们......回家......

......

“如来佛前,她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李谛的眼睛被如水的月色照得晶莹,像是些微泪光,可很快又消失不见,又或许只是小春看错了,“我从此再也念不下去那些佛经,再也无法安心去拜那漫天神佛。”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人生八苦,只需尝得一样,便再也不得安宁。我才知道,这世上最锋利、最足以致人死地的武器不是利刃长剑,而是恨。”

“生恨则造业,毁灭他人,亦毁灭自己。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是不是疯魔了。”

“自八岁起,我心中便有了恨。直至我十四岁回宫,其间、其后多少阴谋机关算尽,多少背叛忘恩负义,我见过太多的人心,最后只觉得恶心。”

李谛拿起神道碑前的那枝梨花,在手中端详了片刻:“我可以容忍很多的罪孽,但是小春,你知道我最讨厌的是什么吗?”

一瞬间,一股寒意自小春脊背窜起。

他的直觉没有错,因为下一秒李谛便从那悲伤而惘然的情感中脱身而出,梨花被他踩在脚下,匕首从袖中出鞘,森寒的刀尖狠狠抵上了小春的心脏,皮肉渗出的血顺着刀尖坠落在地。

那方才还如水般沉静的眼睛,转瞬之间却满是癫狂。

黑夜之中,李谛的唇珠却越发殷红,他唇角一弯,便蓦地流露出些许诡秘来:“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小春,你又是为什么,要来骗我?”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