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这向来荒芜无人烟的游龙山深处,一座掩藏在深林之中的木寨却拔地而起。
只见那木寨并非一般山匪规模,寨门轮班防守井井有条,各样生产皆自给自足,俨然一副世外桃园的模样。
可这桃园并非为了避世,而是为了磨砺锋镝,一朝出世惊天下。
木寨议事厅中,一位身形魁梧、面目硬朗、左颊上刺青龙纹身的男子,正与一位脸覆面具、儒生打扮的神秘人面面相觑。
此二人我们很久之前见过,那位英俊却又流露着煞气的男子,乃是当年四川乱军流寇之首严钧,而那位一直脸覆面具的神秘人,乃是当年辞官挂印,助严钧反叛的太平军军师,俞连决。
“先生,你叫我忍,我已忍了一年有余。若是一直躲藏在这深山老林,算何丈夫?”严钧性急,若非俞连决在他身旁劝导,他断然是沉不下气,在这山林中藏锋一年有余。
面具遮盖住俞连决的神情,他的声音清浅得如同山雪,却又莫名让人信服:“今春。”
“今春?”严钧皱了皱眉。
“先前我让将军让,是因为时机不到,反被世事所误,如今藏锋一年,我等势力遍布一十六县,各县天地会、四合会等江湖组织皆有我太平军势力渗透,已具人和之利;加之天时地利,将军必可一举定乾坤。”俞连决缓缓道来。
“但为何是今春?”严钧不解。
俞连决缓缓抬头,他那双冷冽的眼睛透过面具的缝隙,仰望着茫茫苍穹与纷纷而落的大雪。
“这场雪......不会停下。”俞连决的眼中流露着哀伤,“这不是祥瑞,而是一场上天的征兆。”
“征兆什么?”
“雪重成灾,人祸推澜,背井离乡,流民千里。”俞连决道,“天灾人祸,这世道沉疴至此,唯有将一切推翻,才能有新的出路。除了以暴制暴,以戈止武,我们别无选择。”
严钧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他们二人沉默良久,严钧终于想起了件事情:“先生,您说的那个谢清之,他还不愿意为我太平军效力吗?若他不愿,先生也不舍得杀他,还不如就此放他走,何必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
“此人有大谋略,将军不妨再等我一等,我自会劝告他归顺正途。”俞连决道。
原来永熙二十八年谢明河同另一十二位大臣被傅东海所害受戮后,谢清之也受官府追杀,后来的故事我们知道,正当锦衣卫要追上谢清之之际,严钧同俞连决率领若干太平军官兵除灭追兵,救下谢清之。
而此时的谢清之也正在太平军山寨中,昔日心怀天下的青年人,在种种天翻地覆的变故之后,他昔日的信念已然尽数摧折。
他曾自以为许国一片丹心,可家不成家,国要杀他,他这一抔热血,又要向何处挥洒呢?
谢清之一身素衣,静静地坐在田埂旁,看着冬雪覆盖了荒芜的田地。
再过不久,农民便要开始耕作插秧,但愿这一年风调雨顺。
这人世已经足够颠沛流离了,挣扎于水火之间的大齐百姓已经承受不起又一场天灾人祸了。
“谢先生,下雪了,您还坐在这里吗?”一位恰巧路过的太平军士兵问道。
太平军士兵太多出身农家,多半并不识字,谢清之在军中无事,也常帮他们写信念书,故太平军士兵们都尊称他为“先生”。
谢清之回过神来,对他笑笑道:“这里清净,你先走吧。”
“你想要清净,是怕我来打扰吗?”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谢清之不用看也知道,那人便是俞连决。
俞连决冲那士兵点了点头,那士兵唤了声“军师”,便匆匆离开了。
“我说过了,我不会为你们效力。大齐尚有主,你们要兴兵,便是乱臣贼子。”谢清之偏过头去,不欲见他。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却不会杀碧血丹心之忠臣,乱臣贼子也不会杀手无寸铁之幼童,这一年来你也瞧见,太平军军纪整肃并非流寇,我们的确犯下大逆之罪,可我们的手要比你那朝廷干净得多。”俞连决道,“我以为你不是愚忠之人。”
“他来自何地?”谢清之答非所问,指了指那名离开的士兵。
俞连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思索片刻:“四川夔州府明阳县人士,官商勾结侵占了他家所有土地,唯一与他相依为命的老母也叫官府打死,于是他才入太平军。”
谢清之点了点头道:“据我所知,在永熙二十八年,大齐军中来自他故乡的,共有一百三十八名明阳县子弟。”
谢清之终于转头,与俞连决对视:“你自称所学仁道,那你便让这些子弟刀剑相向吧。”
俞连决攥紧了拳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曾为官,我知道这个世间有多腐朽不堪,一座大厦已然摇摇欲坠,再多的加固不过是让蠹虫苟安,事已至此,何不拆毁旧迹,另建新楼?”
“所以新楼的根基,便是大齐无数子弟的骨血吗?”谢清之摇着头,“一切战火,都不会那么快地烧至王公将相身上,在他们之前最先死伤的,永远是百姓的儿女,你所说的以戈止武,只不过是一群百姓的儿子杀死另一群百姓的儿子。”
“倘若以此为代价,能彻底铲除世间的沉疴,我愿意承担累累罪孽。”俞连决一意孤行,“只要有更多的人会因此而活,只要这天下能因此廓清......”
“不会的。”谢清之道,“你的道,是行不通的。”
“你怎知不行?”俞连决反问道。
“因为,时机。”谢清之起身远走,“大齐还不到覆灭的时机。人常说天命,而这天命......”
“并不在你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