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弗勒斯·斯内普被叫去校长办公室的时候仍一头雾水。
此时已经很晚了,但办公桌后的邓布利多却并没有换上睡衣或者舒适的室内长袍。他的肩膀上系着斗篷,长袍的袍角沾染着泥土和草屑,看起来像是刚刚结束了一趟外出的旅程。
似乎是被魔药教授进门的声音惊醒,邓布利多从沉思的状态中回神,他抬起头,望向斯内普,脸上的神情如同往常一样镇定。
“晚上好,西弗勒斯。”邓布利多说,“请坐吧,要喝点什么吗?红茶?咖啡?还是在这种寒冷夜晚最适合不过的热可可?”
斯内普断然拒绝:“不了,我明天还要上课,不想因为你的饮料回去睡不着觉。”
邓布利多轻轻笑起来:“导致失眠的或许并不是饮料。这几天学校的情况怎么样?”
“一切如常,但是斯莱特林的一些学生在四处打听齐娅拉·洛究竟去了哪里。”斯内普说,“以及,有一个麻瓜给我送了封信,他说他是齐娅拉·洛的律师,想要和我当面聊聊。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所以没有回信。”
邓布利多揉了揉额角,这种代表着疲惫的动作在他身上并不常见:“啊,那应该确实是她的律师。和他约个时间吧,西弗勒斯,我想齐娅拉也在期待着你能和她的律师好好聊一聊的。”
“你知道些什么?”斯内普怀疑地问,“你知道她究竟为什么失踪?如果你知情,作为她的院长,我认为我也有权利知道我的学生的去向,而不是在她失踪一周后仍然没有任何头绪。”
邓布利多抿住嘴唇,他微微苦笑起来,忽然扔出一句话:
“伏地魔死了。”
斯内普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
邓布利多并没有在意他的回应,继续说了下去,就像是在教师会议上总结工作一样:“我刚刚处理完他的尸体,将他埋在了小汉格顿他的家族墓地,就在他父亲的坟墓旁边。我可以确定,他今后不会再复活了。”
斯内普的神情依旧凝滞,邓布利多没有给他艰难消化的时间,他从斗篷下长袍的内袋里取出了一封信,一封依旧带着一些他体温的信,递到了斯内普面前。
“虽然她并不想让你看到,但我觉得,你有必要读一读。”
斯内普下意识地伸手捏住信封的一角:“这是……”
邓布利多轻声道:“齐娅拉的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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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不思·邓布利多教授:
您好。
如果您能看到这封信,那就说明我已经死了。假如我还活着,或是已经完成了我应做的一切,那么我会将这封信销毁。但您看到了这封信,这就意味着这封信已经由我的律师寄出,作为我个人遗物的一部分交给您,并附上赠予您的特别物品,复活石戒指。
很抱歉我对复活石戒指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损毁,因为我需要利用厉火来消除上面附着的灵魂碎片。但我可以保证,复活石的功效依旧正常,您可以放心使用,戴上戒指并不会对您的身体和灵魂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这封信已经经历过了数次大幅的改动。在我提笔写下这封信的时刻,我已经完成了我所需要做的大部分工作,现在,伏地魔残留在这个人世间的魂器只余下存留在布莱克家族家养小精灵克利切手中的斯莱特林挂坠盒,还有他的宠物蛇纳吉尼。
消灭魂器的武器有:分院帽内格兰芬多的宝剑,蛇怪的毒牙,厉火。
在海边山洞阴尸湖中心的魂器是假的,真的挂坠盒已经被雷古勒斯·布莱克掉包,存放在他的家养小精灵克利切手中。请您不要不信邪,阴尸湖中心保护魂器的毒药很难喝,如果您一意孤行去喝药,会对哈利造成非常深重的心理阴影。
伏地魔想要复活,他为复活所准备的仪式需要如下材料:父亲的骨,仆人的肉,仇敌的血。
他的亲生父亲汤姆·里德尔被葬在小汉格顿的教堂墓地。他想要取哈利的血作为仇敌的血,他会想尽一切办法绑架哈利。
伏地魔或许还会想要存放在魔法部神秘事务司的预言球,就是特里劳妮教授做的“拥有征服黑魔头力量的人接近了”那一个,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取球,最终诱使哈利去神秘事务司为他取到。请您不要过度保护哈利,他会因为你们的隐瞒最终跳入陷阱。
伏地魔当然会想要老魔杖。他将会从格里戈维奇开始追查,一路查到格林德沃。他会去纽蒙迦德逼问老魔杖的下落,但是请您放心,格林德沃会用他的生命守护您和老魔杖的秘密。
如果您看到了这封信,那就说明我在消灭伏地魔的路途中失败了。但我相信,您有这个能力接续起消灭伏地魔的工作,即使是您再度失败,也还有哈利。总有一日,伏地魔会像一个凡人一样彻底死去,执剑的人未必是我,但我会是在死亡的深渊中同样露出欣慰笑容的那一个。
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尽管我对自己的人生和未来没有任何乐观的态度,奇怪的是,我却对您和哈利充满信心。
希望真是一种珍贵又可怕的东西。或许在我心中,您正是在我生命中少有的会珍惜他人希望的那种人,于是我选择在生命火焰熄灭之后,将我漆黑人生中仅存的希望与灯火交到您的手中。
看到这里,您一定会奇怪,作为一名普通的,和食死徒凤凰社都毫无牵扯的学生,我为何比您还熟知伏地魔魂器的各类事宜,又为何不惜牺牲性命也要将他彻底消灭。我当然拥有属于我的理由,而这个理由正是我写这封信的真正目的。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亲自消灭了伏地魔的3个魂器,分别是复活石戒指,赫奇帕奇的金杯,拉文克劳的冠冕。这些物品的残骸都会通过我的律师赠予您。同时,我也谋杀了伏地魔的2名忠实仆人,他们都是犯下了累累血案的食死徒,分别是彼得·佩迪鲁和小巴蒂·克劳奇。
历数功劳并不是为了夸耀,而是为了进行交易。我想要用我所做的一切,加上复活石戒指这一筹码,与您做一个交易。
我请求您(涂抹的痕迹)乞求您(划去)恳求您,保护好西弗勒斯·斯内普,让他平安,健康,幸福,灵魂完整,清白无垢地继续活下去,直至自然死亡的那一天。
我和伏地魔并无任何私人恩怨,杀死他仅仅是因为他的存在会导致斯内普教授的痛苦与死亡。只有他死了,斯内普教授才能重新成为一个清白普通的魔药学教授,才能够安稳地继续生活,再无性命之虞。
请您不要为了您的大义,让斯内普教授再度涉险成为间谍。请您在斯内普教授主动请缨的时候阻止他,让他回到安全的后方去。请您在哈利等人怀疑斯内普教授时为他澄清,为他维护他自己看起来并不在乎的名誉。
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自尊,有道德感,并为了心中的道义和信念奋斗牺牲的人。
请您不要让他再杀死任何人,伤害任何人。
我恳求您,就像是千千万万个厚颜无耻的英国巫师曾经做过的那样,将本不该由您一人承担的责任都加诸于您的肩膀之上。但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如果我能活着,我多么希望那个能够守护着他的人是我。在我死之后,我没有其他可以托付的人选,只能将这样阴暗又恶心的愿望尽数暴露于您的面前。
请求您。
求您。
求求你了。
多可笑……明明从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天开始,我每日都会为自己设计至少十种死法。我祈祷死亡那日的来临,渴望最终的安宁,期盼结束没有意义和价值的人生。但是一想到斯内普教授,想到依旧悬于他命运之上的利剑,我的心却会生出对活下去的那么一丝渴望。我想要在这具身躯还能够呼吸的时候,为他多抢夺出一丝反抗命运的可能。
我并不避讳与您谈论这个话题,因为您也品尝过爱,知晓爱能带来何等澎湃恐怖的力量。我本是向死的一具行尸走肉,但爱让我围绕着篝火又飞舞了数年,即便双翼燃烧也毫无痛觉,直至与火焰一同化为灰烬的那一刻。
我无法界定我对斯内普教授的感情究竟属于哪一种“爱”。毫无疑问,我爱他,从我降临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日开始,直至我失去呼吸前的最后一秒,我都在爱他,无法停止,无法遗忘,无法转移。但这种爱并非想要与他共度余生的恋人之爱,更非朋友、亲人间纯粹亲昵的爱。我像是信徒爱神一样爱他,尽管他并不认为自己值得,但我依旧愿意献祭自己的一切换取他的幸福,这也正是我这一生的意义与价值所在。
读到这里,我将会对您提出最后一个请求。
在我死之后,请不要对斯内普教授再提及我,也不要以任何方式泄露出我对他抱有何等情感。
齐娅拉·洛只是一名普通的,成绩或许比寻常学生优秀一些的斯莱特林。她这一生有幸成为了一名女巫,并且跟随斯内普教授进行了学习。最终她因为违反校规外出而横尸荒野,这是无可奈何的意外,并非任何一名教授的责任。
就让斯内普教授继续这样认为吧,请不要让他知道我心中这样恶心的想法和感情,让他自然地遗忘我,过上安稳又幸福的生活。
或许还会是富裕的生活,因为我将我的资产在遗嘱中全部赠予他了,请您记得提醒他接收我的遗产,那些钱能让他买下霍格沃茨。
写到这里,应当就再没有别的需要交代的事项。不过我忽然想到了几句闲笔,作为或许是我留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乐子。
不知道您有没有读过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凭您的渊博,我认为您是读过的。但这是麻瓜的小说,我忽然又不是那么确定。至少我曾经看过,在我上辈子的高中时期。
那时候我还从来没有被梦魇缠绕,还是一个自认为将拥有无限可能未来的傻小孩。我阅读我所感兴趣的所有书籍,绝大多数是小说。
阅读是我最早开始进行的秘密行动,我也将这个秘密保守得很好,没有人知道一个看起来每天刻苦学习的优等生私下里在偷偷看各类违禁小说,就像是你们没有人能猜到乖顺普通的齐娅拉·洛才是杀死了小矮星彼得和小巴蒂·克劳奇的凶手。
我现在的所作所为十分像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那个陌生女士。和她一样,我们都单方面地了解我们所深爱的男人,她是通过几十年来的邂逅,而我,依靠我所钟爱的小说。通过小说,我了解西弗勒斯·斯内普的一生,然后自说自话地爱上了他。
从生物科学的角度来说,“爱”的出现基于的是人体分泌的荷尔蒙与多巴胺。这些小分子物质不再分泌的那一天,也就是爱消失的时刻。所以有的科学家认为,所谓的“真爱”其实只能维持数个月,因为激素们的存在并不能持续更长时间。
那么,我,那位女士,还有斯内普教授,当然可能也要包括您,我们这些人对一个人的钟情又是为何能持续如此漫长的岁月,未曾更改?
这样的感情如果都不能算是爱,那又能被称作什么呢?
After all this time?
您知道这个问句的答案是什么吗?
斯内普教授必然知道。您可以去问问他,可千万别说这个问题是我问的。
不过我和那位女士还是有所不同的。她付出了青春,生命,爱意,最终将自己一生的故事和告白通过信件送达作家的手中。在人生最后的时刻,她还是开了口,她祈求作家在心中为她留下一丝印象,祈求作家能够在生日时在花瓶里插上一枝玫瑰作为纪念。她仍然想要在作家心中留下痕迹,而作家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即便是在感受到那狂乱震撼激情的一刻,他依旧无法想起她的脸。
那位女士为何要在生命的最后写下那封信呢?在沉默了一整段人生之后,为什么还是选择了吐露自己最深的秘密?
“我的孩子死了,在这个可怕的时刻,如果不对你诉说,我又该对谁去诉说?你过去是我的一切,现在也是我的一切!”
不,我不会像她那样做。直至最后,我都没有选择让斯内普教授知道更多有关于“齐娅拉·洛”的事情。他不会知道我来自于何方,在什么样的城市长大,经历过什么,爱过什么,恨过什么,在注视着他的时候又在想着什么。他所知道的“齐娅拉·洛”是个乖巧省心的学生,仅此而已,也已经足够。
您知道《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那封信最开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你,与我素昧平生的你!”
从今往后,我与您,与斯内普教授,就又是素昧平生的关系了。
在未来某日,一个和我一样留着黑色短发的女孩子会在东方的中国长大,学习,走上一条没有意义也没有欢愉的长路,最终跌入死亡的深渊。那就是一切的起点,也是一切的终结。
我的过去,与未来,都与你们素昧平生。
但是当下的我做了我能够做的事,这就是我于这个世界短短几年生命的意义所在。
很高兴能用我的生命为你们创造出这样的价值,或许在我将死之时,这个念头能给我带来短暂也是永恒的幸福。
为您献上我真诚的敬意与感谢。
齐娅拉·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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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与我素昧平生的你。
放下信纸之后,斯内普的脑海中依旧回荡着这一句话。
他的学生齐娅拉·洛死了。
他见过无数男男女女的死,有太多人倒在了黎明之前。他很少痛惜,也从不为他们停下脚步。他曾经也思考过自己为何对那些“牺牲”缺乏触动,最终的结论也一以贯之,那就是西弗勒斯·斯内普本就是一个情感匮乏的浑蛋。
但是这个自称与他“素昧平生”的齐娅拉,她说,他是一个有感情的人。她在乎着他的感受,在乎着他的自尊和良心,并竭尽她的所能,在他毫不知情的角落战斗至死亡的那一刻。
这封绝笔信的笔触是始终冷静从容的,就像是齐娅拉平日里的表现一样。她做任何事都从容不迫,冷静自持。即便是在交代后事之时,在泄露伏地魔最大秘密之时,在倾诉自己爱意之时,她都保持着那样令人恼火的平静,就像是冬日湖面厚厚的冰。站在冰面上,斯内普望不到湖底,只能透过反光,看到茫然又莫名心绪灰暗的自己。
漫长,漫长的沉默之后,斯内普也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什么。他抬起头,看向邓布利多,然后他发现自己也根本无法读出此刻邓布利多脸上表情的含义。
他想起来了,这封信并不是写给他的,而是写给邓布利多的。齐娅拉从头至尾就没有想过要让他参与其中。
所以那个第一个直面如此汹涌爱意的人并不是他本人,而是邓布利多。
知晓她的牺牲和死讯的第一个人也不是他,而是邓布利多。
被她信任,并托付了后事的人更不可能是他,而是该死的,永远的邓布利多。
已经拥有了齐娅拉全部爱意的斯内普忽然嫉妒了起来。
“所以,这几天你出门是为了照着这封信所说的消灭魂器,杀死黑魔王?”
斯内普张开口,然后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干哑艰涩。
邓布利多轻轻点了一下头:“是的。齐娅拉提供的消息百分百准确。我杀死了伏地魔。”
斯内普想要问的问题太多,按照顺序,或许其实也并没有顺序,他只是将自己从脑中第一个抓住的问题向对面抛了出来:“她是怎么死的?”
“为了确定伏地魔所在的位置,她去了小汉格顿。”邓布利多慢慢说,“她伪装成一个麻瓜游客,在里德尔老宅发现了伏地魔,但伏地魔也发现了她。”
斯内普对伏地魔折磨麻瓜的手段再熟悉不过,他不需要想象,直接就能从记忆中抽出太多现成的例子。
这一刻,他也不愿去想象。
“齐娅拉战斗得很英勇,她杀死了纳吉尼,也没有让伏地魔获得任何有效的信息。而且她走得很快,应当没有任何痛苦。”邓布利多的话似乎是在宽慰他,“只是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她的遗体……你想要一起去再找一找吗?”
斯内普的回答又快又坚决:“不。”
校长办公室又陷入一小段沉默。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本书,你读过吗?”
邓布利多点了一下头:“我读过。”
斯内普慢慢地问:“在那本书里,那个女人所爱的人有没有读到那封信?”
邓布利多说:“有,他读了。”
“在读完之后,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邓布利多的双眼似乎能看透斯内普此时内心的想法,他坚定地摇了一下脑袋,否认道:“你和那个作家不一样……你们是完完全全两种人,西弗勒斯。不必为你现在的心情寻找参照,想你所想,感你所感,这就足够了。”
斯内普没有从他的话里感到什么安慰。他错开眼神,没有焦点地看向邓布利多背后漆黑的窗,就像是想要从窗棂上读出字词。
“After all this time是什么意思?”
邓布利多轻轻摊开双手:“她说你才是知道答案的人。”
“我不知道。”斯内普轻声说,“我从来都不知道,就像是从来都不了解她一样。”
随着齐娅拉·洛的死,“After all this time”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也不再重要了。
西弗勒斯·斯内普的前方,是齐娅拉所期盼着的,或许称得上是安宁幸福的生活。
她也无法再注视着的,从此以后再没有齐娅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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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出院后的第二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