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过你,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姬纥撑着桌子站起身来,转身逼视着毕然之。他们身量相仿,此时又靠得极近,近到毕然之能够从他那双墨黑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泛红的瞳仁,能够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扑上自己的嘴唇。
毕然之心念一动,霎时间连怒气都停顿了一瞬。他猛地移开视线,忽然弱了气势:“姬纥,你至少该让我知道你的状况……”
“没有用的。”姬纥冷冷打断他。“你明明也知道,你的命羽不可能让我永生不死。”他仿佛在谈论某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一般冷静,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望不见底。“或早或迟,我会再一次死去。”
毕然之有些痛苦地闭上眼。姬纥说得太明白了,明白到他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
命羽只是修为的凝结,终归有一天是要耗尽的。他在复活姬纥的那一天就该知道的,这一切只是在延长两个人的痛苦。
他强撑着道:“那我便再给你一根命羽又何妨。”
姬纥看着他,神情在某一刻有些复杂。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末了又咽下去,到最后只是冷嗤一声:“你是要与我殉葬吗?”
那又怎么样呢?毕然之很想这么反问姬纥。可他说不出口。
“那至少……至少待在我身边吧。”毕然之苦笑道。“复活你的毕竟是我的命羽,有我的妖力温养着,至少你能活久一点。我不知道你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但是我保证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它。”
姬纥犹豫了。
因姬纥的沉默,毕然之眼中迸发出些许火光,又试探道:“你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剩下的时间不一定能让你在命羽的作用时间里完成你要做的事情。”他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姬纥,感到自己心如擂鼓,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你需要我,正如……我需要你。”
话毕,他颇有些紧张地看着姬纥,极力搜寻着他眼中的任何一丝情绪。他在赌,祈求那是件极重要的事,卑鄙地赌姬纥自知时日无多。
姬纥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后,他向毕然之伸出一只手,道:“毕方,给我你的妖力。”
毕然之毫不迟疑地握住他伸出来的手,妖力在周身澎湃激荡,又被克制地收束起来,柔和地向姬纥流去。
接受妖力对姬纥来说有些似乎有些困难,他的表情虽未变动,额角却隐隐有汗滴沁出。毕然之见状,想要将妖力的流淌放得更轻更缓,却被姬纥一个眼神阻止。
随着妖力的流动,毕然之手中原本冰凉的手掌逐渐暖起来,姬纥的嘴唇也有了些血色。连桌面上躺着的赤羽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恢复,欢欣地颤动起来。
感觉差不多了,毕然之松开姬纥。姬纥看着自己的手,露出了一瞬迷茫的神色,在察觉到后很快便恢复到了一贯的样子。他一挥手,赤羽朝着他意念所向瞬发而去,刀光静默无声,闪过床边帷幔。两声厚重的刀鸣后知后觉地在屋内回响时,双刀已随他心念入鞘。帷幔完整如新,几秒后方才忽地断裂开来,委顿在地。
毕然之的脸上绽出一个自己都未意识到的笑容。他几乎要忘记姬纥与赤羽曾一同杀出过尸山血海,拥有无匹的默契。
他清清嗓子,把姬纥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郑重其事道:“这么多年了,你依然是我见过最好的刀客。我以山海司的名义向你发出邀请,姬纥,希望你回到我们身边。”
回到我的身边。
毕然之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绝对无法放任姬纥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哪怕是死,也当死在自己的身边,或是死在自己的怀里。
这一次,姬纥没有再犹豫。
他直视着毕然之的眼睛,平静的语气中是不可更改的决意:“我以姬纥的名义承诺,我将为山海司助力。而作为交换,毕然之……你要让我活下去。”
毕然之仿佛终于从一场死斗之中获胜,长长出了一口气。狂喜首先袭来,盈满他的胸膛;随后便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惶惶:数千年未曾并肩,有多少东西已从曾经的他们身上所逝去?
“毕然之,先收回你附在我身上的妖力。”姬纥道。
毕然之从善如流地随意伸手在空中一划,红色的光芒一闪而逝。他随意地靠上床柱,看着姬纥认真屈伸双手的关节,不厌其烦地看了好久,才想起来要通知他一声:“我和闻藏下午便要回山海司了。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毕然之转头去看门口,才发现被冷落着的闻藏背对着他们站在门边五步处,笔挺地立着,摆出一副非礼勿听的样子。
毕然之被逗乐了,喊他一声:“闻藏,过来。”
闻藏闻声转头探头探脑地看过来,发现氛围没那么剑拔弩张了这才谨慎地走进了房间,站在毕然之身后离姬纥最远的角落。这样至少毕然之可以当他的妖肉盾牌。
“这是闻藏。”毕然之向姬纥介绍道。“五六百年前刚化形的时候我在山里捡到的小鹿,很有修习术法的天赋,算是我半个徒弟。现在也在山海司。”
姬纥的目光落在闻藏身上,闻藏条件反射地往后贴了贴。鹿妖的感觉最为灵敏,姬纥浑身上下的气质冷冽异常,又有淡淡的血腥味,不像个好相与的,与毕然之平时给人的春风拂面之感大相径庭。
“你在春秋司?”姬纥越过挡在跟前的毕然之,问闻藏。
闻藏立刻回答:“不,我在止戈司。”
姬纥不赞同地看一眼毕然之:“你让鹿妖去止戈司?暴殄天物。”
毕然之笑道:“你倒是很快找回了以前的感觉,前司首大人。”
闻藏因毕然之对姬纥的称呼而表情一顿。“前司首……?”他小心地问道。“司首不是只有死了才会卸任吗?”
姬纥平淡道:“我死过了。”
闻藏的表情更加疑惑,眼神在姬纥与毕然之两人之间跳动。
毕然之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指指姬纥,对闻藏道:“他是姬纥,算是我的……”他顿住,似乎想不出合适的措辞来概括两人的关系。
“朋友。”姬纥随意接道。“多年老友。”
毕然之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总之,姬纥现在要和我们一起回山海司,他以后也会是山海司的一员。”他宣布道。
闻藏眨眨眼:“他和阿卓可不一样,不需要如虚姐的同意吗?”
毕然之笑了笑。他回过头,正好看见姬纥在佩刀,阳光自刀鞘上滑过,纯黑乌木上篆刻着一个不起眼的古体小字:“摩”。
“她不会不同意的。”毕然之笃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