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走后不久,巴神寺附近便忽然涌起了一阵纷乱的妖力。是闻藏注意到的。”穆林道。“妖力朝着城外的方向涌动,聚集在城北处的山林之中。谢司首认为那是一次骚乱的前兆。”
他侧过脸避开鞭子般抽得人生疼的夜风,长长吐出一口气,再开口时话语中已有恳求的意味:“然之兄,飞慢点行吗?”
毕然之瞥他一眼,动了动手指,风在减缓的同时于瞬息之间改变了方向,带着御风而行的三人朝着城北方向疾驰而去。
“我相信谢司首的判断。”姬纥的声音从两人身后响起,依旧古井无波。“只是妖群动乱往往有其原因,此次也许与巴神脱不了干系。”
“巴神,巴神。到底是何方神圣呢?”毕然之轻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这几日所遇见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世间少见。这小小言城倒真是招惹了一个大角色呢。”
北城门前的空地并不甚开阔,只百丈余方,往来商贾极少。空地边缘处杂草丛生,与山林交界。那遍山的绿树遇秋不黄,遇冬不落,有数条已被废弃的旧朝商路自茂密山树之间隐约显出踪迹,其上早已长满高高低低的枯黄杂草。
三人自半空中落下,正好站在山林与空地相交界处。乱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带来城里遥远的喧闹与林中不安的簌簌声响,又将姬纥披散在肩膀上的发丝都猎猎吹扬开来。
不需要闻藏那般与生俱来的强大感知能力,毕然之便能清楚地感觉到山林之中此时正遍布着各式各样的杂乱妖力,或强或弱皆都密密匝匝搅混在一起。林间浓稠的黑暗掩住躲在其中的东西,沉沉夜幕中山林仿佛活了过来,渴求着来人的鲜血洒在地上,头颅滚落悬崖。
所有夜晚山林应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没有野狼对月的凄厉嚎叫,也没有獐鹿轻巧越过断枝踩踏在落叶上的声音,只有一种奇异的、细碎的声响,似乎是万千双眼睛不断眨动的声音。连树叶在乱风中被吹动的哗哗声都无法盖住那种越过耳朵刺入血脉的细碎声响。
姬纥与毕然之对视一眼,刀锋般的眉眼沉下来。他不自觉地微微侧过身,挡在穆林这唯一一个凡人的面前。
“若等下不得不与群妖战斗,你尽己所能自保即可。其余的交给我和毕然之。”姬纥头也不回地对穆林道。在战场上浴血而生的直觉令他呼吸都放缓了,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山林,静静地等待着。赤羽则从方才起便在鞘中剧烈地嗡鸣着,似乎下一秒钟就要脱鞘而出。
穆林不语,只单手顶开剑镡,无月无光的黑夜里依然有一抹亮色极快地闪过出鞘一寸的剑身。极轻的剑鸣冷然响起,如同某种预兆。
“首领何在?”毕然之悠然上前,扬声问道。
四周山林一片沉默。那数不清的呼吸与眨眼的细微声响绵长而恶意地响着,却没有妖愿意站出来。
毕然之轻轻笑了一声。
“我再问一遍吧。”鎏金纹路从他的双肩处开始蔓延,如同游龙走蛇般在他的青衫上流动,金光映他容颜,原本温雅的眉眼也显出一丝妖异。他深色的眼瞳中陡现火红,语调依然随意,周身却已流溢出一股无法忽视的威压,如野火般以他为中心向着四周烧开去。
毕然之勾了勾嘴角,又一次问道:“首领何在?”
话尾凝滞的半息之后,半空中猛然炸起一股的无色热流,饶是在黑夜都能看见空气为之猝然扭曲。
热浪所到之处,山林再无法保持寂静。大大小小属于禽兽的尖锐啼鸣转瞬间响彻夜空,仿若无间地狱中的呻吟。
姬纥面色一凛,正要开口,却发现自己能够感觉到毕然之妖力中的意图:方才的术法中只有威胁,没有一丝杀意。
毕然之面色如常,静静等候着。他已经问出他的问题,而他必然会得到一个答案——无论那个答案暗示着谈判的余地还是昭示着不可避免的厮杀。
山林又震动哀鸣了一刻,众妖的声音方缓缓平息了下来。失而复得的寂静之中,忽有一个半人高的双角四足的黑影从正对着城门的那条废弃商道边踱步而出,转眼间便如被塑形的河泥一般拔高升长,化出了一个高大男性的影子。
毕方的眼力极佳,在夜色与树影的笼罩下隔着数十丈便看清了那个正朝一行人走来的人。
他挑起眉毛,似有些疑虑,又定睛凝视数息,方才低声对姬纥道:“是个羊妖。奇怪了,怎么会是羊妖?”
姬纥刚想驳他羊妖修炼得当也可成一方大能,那化为人形的妖便已从山林间的暗影间走进了光亮之中。只见眼前男人高大敦实,卷发圆眼,头顶无角,脚下无蹄。然虽已将羊身的种种特征尽力去除,那男人却有一双羊的眼睛,瞳孔横卧,眼中无光,死气沉沉地朝向三人的方向。扫视三人时,那横卧的羊瞳并不转动,只有男人的头颅缓慢地左右扫动,仿佛只是一具僵硬的躯壳。
当下姬纥便明白了毕然之的疑虑。此妖尚不精通化形,无法摒弃禽兽的特征,绝非修为高深足以领导妖群的一方大妖。可偏偏他能面色如常地顶住神鸟的威压,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无半点畏缩姿态。
那羊妖……绝非寻常。
毕然之敛了笑意,青衫上的金色纹路干涸消失,精纯的神鸟妖力不再毫无收敛地压迫在场的所有人或妖。林间众妖的喘息与哀叫因此而减弱几分,对面的羊妖却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依旧不紧不慢地朝着三人的方向走来,站定在毕然之与姬纥的十步外。
“我乃毕方,以山海司之名来此平乱。”毕然之微微抬起下巴,扬声道。“你们所求何事?”
要平纷乱,必先知道纷乱为何而起。这点在人世妖界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