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是……?
带领妖群的那只羊妖眼中的暗金色光芒在此刻于毕然之的脑海里倏忽闪过。他微微皱眉,问道:“是否像是有人在跨过你的意志,直接操纵你的身体一般?”
谢如虚见他这样,便知他想到了什么,出口问道:“何出此言?”
“妖群暴动中,我见到了受操控的妖。这言城之中,受操控的妖怕是不在少数。”毕然之言简意赅道。他转向班奕,略一思忖,问道:“施术操控一个妖的身体与神智并不是易事,你必然在此前与操纵者产生了某种联系,那人才能够对你下手。且那人必定有能够完全压倒你的力量与神智,且妖力充沛,精于术法。你心中是否有人选?”
班奕低着头沉默了一阵,缓缓摇了摇头:“我驻守言城多年,谨言慎行,并不与人相交,也不与人结仇,更不要说与实力远超我的大妖有所瓜葛。不,大人,我心中并无人选。”
“言城人多势众的,附近很难孕育大妖吧?”闻藏插嘴道。“况且,虽然我只学了五百年术法,但操控他者躯体这样的术法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妖能有机缘学会的。”
“不错。有此番能耐的,我也只能想到东海那位了。”毕然之耸耸肩。“不过她才没心情和山海司玩这种游戏。她要是出手……”他皱眉,似乎想起了些烦心旧事。“那可就不是一次动乱的事情了。”
空气一时间沉默下来,霖水之乱的血腥气犹缠绕在山海司的史书工笔之间。
须臾,谢如虚冷冷开口:“还有一个可能。”
众人的目光皆聚集到她的身上。
她面色冷峻,双目扫视几人,视线停留在班奕的脸上,一字一顿问道:“班奕,你是否曾敬拜巴神?”
狸妖一顿,耻色从他面上一闪而过。他咬牙认道:“是。”
谢如虚与毕然之对视一眼。
妖一贯清高自傲,鄙夷所谓全知的神佛,将之统称为脆弱者所专有的虚妄幻想。如今这巴神竟不仅给自己招来了无数信众,甚而有能力迷住山海司中人的心神,着实……难对付。
闻藏亦十分震惊,不解问道:“你真的信那些一听就是编造出来的传奇戏文?那些所谓的神迹不都是你施个术就能做到的事情吗?与其信那虚无缥缈的神佛,倒不如多修炼两天,信上自己一信。”
班奕猛地看向他,那双狸猫的瞳孔骤然缩成一条竖线。
他以为会从闻藏的眼中看见自命清高的轻蔑,却只看见一个从未被薄待过的孩子对浮沉于人世者天真的好奇。他一愣,瞳孔眨眼间重新恢复成寻常模样。
“……是力量。祂承诺我们力量。”他垂下眼睛,轻声道出缘由。
“力量?”毕然之反问。
“所有拜过巴神的妖的修为都会毫无道理地突飞猛进。”班奕出神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我只化形二百九十三年,虽偶得讳隐司前辈青眼,但在术法上并无超然天赋,原本绝无可能施展如此精妙的傀儡术。但在去过巴神寺后,我的修为一日千里,现在已与化形五百年的妖相当了。”
他结了一个简单的印,一个由深绿色妖力凝结而成的圆球平稳地浮在他的右手掌心。不论从妖力的充沛与否还是从操控术法的能力,他确实已经迈入下一个门槛。
“追求力量从无左道。”毕然之的面上映着妖力的绿光,语气随着班奕的话冷下来。“旁门左道向来伴随无法承担的代价。虽然并不清楚巴神背后的东西如何让你修炼进益,但它想必是以此作为媒介来操控你的神智的。”
班奕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扭出一个勉强的弧度,道:“也许吧,也许这就是代价。若非此事牵扯到山海司……我其实自愿承受这代价。”
毕然之皱眉:“你情愿自己受人摆布,也要去换来那所谓的力量么?”
班奕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低笑,自嘲道:“天生地养的神鸟大人自然无法理解我等天资平庸者对力量的渴求。若无法以修为突破寿命的屏障,百年内我便会身陨。我并非想走旁门左道,只是、只是……”
他的双眼中划过一抹幽光,上唇无意识地翻了翻,兽物的利齿一闪而过,一种深沉的恨意缓缓从那张并无太多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来。
“我若不能在死前复仇……我泉下无颜见妻女。”他的声音中带着颤抖,似乎终于得以袒露深藏的心声。“我妻女皆在百年前死在一黑衣人手下,一刀割喉,修为散尽。而我被重伤,只能伏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人离去,因修为浅薄而无力还击。我本以为在山海司中可得机缘,既能追查杀我妻女的仇人,又能凭借着司中所藏秘籍精进术法。可谁料我并非修炼的料子,潜心修炼百年竟依然……”
他哽住了,说到最后近乎咬牙切齿:“……我不甘心。”
尾音落下,满座寂然。
班奕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又一次躬身长拜不起,道:“班某虽有私心,然对山海司前辈的提携教导心怀感激。本不愿牵连任何人,但错已铸成,某自知无颜再见讳隐司前辈。只求……谢司首与毕大人能暂且饶过一命,待到我手刃仇人之后,或是……寿元将近却无力回天之时,某必将引颈就戮。”话毕,他将身体俯得更低,作揖的双手却在微微发抖,属于野兽的利爪似乎随时都会控制不住从指尖弹出。
毕然之定定地看着班奕,面色凝重如阴云蔽日。良久,他冷冷道:“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你依然会被巴神所掌控。你与巴神背后之人的修为差距太多,绝无可能主动切断联系。”
“大人自可以在我身上施术下咒。”班奕毫不犹豫道。“一旦发觉我为人所控制,便立刻令我痛断肝肠,我的躯体也就不会做恶了。”
他是真的想活下去,非常、非常想要活下去,哪怕是承受蚀骨之痛,也要活下去。像人一样为仇恨而活着,像兽一样因死亡而恐惧,这就是妖的本性。
怎么会有人……不愿活下来呢。
毕然之不想再思虑结契之事,闭了闭眼,偏头问谢如虚:“你如何定夺?”
谢如虚沉吟良久,正要开口,却忽地蹙眉。
毕然之朝着她的目光看去,正好看见一丝暗金色的光芒正流淌过班奕玻璃珠般的双眼。
狸妖面上忽然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拔出了袖中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