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不淡定的不止是江岭,江家夫妇俩也异口同声喊出来。
老太爷低着头,视线落在眼前虚无缥缈处,不敢去看自己的子孙。
原来,一个多月前,老太爷由秦管事陪着出门去城郊的佛音寺上香祈福,也算是透透气。
烧香出来之后,他们遇见了一个穿着破旧长袍的老道士。
那老道士有六根手指,形状疯疯癫癫,居然跑到佛寺里来给别人看相算卦。
老道士上前来和他们搭了话,秦管事两句话打发了对方,带着江老太爷回到自家马车上。
也就是秦管事套马的功夫,回过身来江老太爷竟然就不见了。
秦管事吓得六神无主,赶紧叫所有跟来的家丁四下里寻找。
还好很快就在不远处的枯树下找到了老太爷。
“消失的那段时间里,我随着那老道士去了,他问我愿不愿意恢复神智,随后给了我一只装着符咒的锦囊。”
江老太爷道。
“戴上锦囊后,我的神智就变得清明起来,能分辨出周遭发生的事,能认清人,也记起了从前的事情。”
“但是……”江老太爷叹息,“我虽然恢复了神智,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犯病……看着自己痴傻的模样,连亲儿子都认不出来,还总是乱跑,连吃饭都无法自理……给你们添尽了麻烦。”
江老太爷说得委婉,实际上他现在想到自己失去神志时做过的那些事,仍会觉得耻辱难当。
他不仅是认不得人那么简单,他说话吃饭的时候会流口水,有时候憋不住屎尿,即便有秦管事在旁时时换衣服,身上也总是沾染了臭味,连小孙女都不愿意亲近自己。
若当真痴傻了,混混沌沌就这样过下去,倒还好些,可偏偏江老太爷恢复了神智却无法控制自己,简直比直接杀了他还难受。
过了一段时日,江老太爷发现自己能稍微控制自己身子说几句话了,于是他便做了个可怕的决定。
——他要去死,在变得更加狼狈之前。
于是江老太爷趁着某日清晨,他有能力说几句话的时候,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心腹秦管事。
秦管事听了之后当然是连声劝阻。
江老太爷便问他:“若你有朝一日老成了我这样子,你还甘愿活在这世上拖累儿女吗?”
秦管事也年逾花甲,顿时沉默下来。
在江老太爷的坚持下,秦管事不得不答应帮他。
死前,江老太爷希望最后再见孙子江岭一面,所以就把离去的日子定在了江岭回来之后。
原本江老太爷计划等到江岭离开之后,可前日午间用饭时,江老太爷又一次失了禁。
虽说还好有秦管事及时发现,把他带回去更衣清洗,但江老太爷受够了。
又一个意识清楚的早晨,他把秦管事叫来,一意孤行喝下了毒药。
江老太爷说到这里,底下跪着的秦管事哽咽道:“看老爷喝下毒药,昏睡过去,呼吸越来越弱,老奴实在于心不忍,所以、所以才没有听从老爷的吩咐,等他彻底咽气,而是立即就去找了夫人。老奴还是想老爷活着……老奴有罪,有罪啊!”
江老爷忙扶起秦管事,“你哪里有罪!若不是你一念之差,我爹现在只怕当真就……爹!你怎么如此糊涂!我与芬儿从未觉得你给我们添了麻烦!”
“爷爷!”江岭也听得泪流满面,“您舍得留下我们自己走吗?”
江老太爷浑浊的双眼变得湿润。
他当然不舍,可他也不想那般毫无尊严地苟活……
见家里的几个男人要哭作一团,江夫人赶紧打圆场,“还好,现在都好了,爹恢复了清明,不会再与以前一样,您还得看着棠姐儿出嫁呢。”
江岭接着母亲的话说下去:“是啊,爷爷您看,若您真的就在昨日抛下我们走了,哪里还能等到今日的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才会有变数。”江岭抓紧江老太爷的手,“死了,就真的是万事休矣,再无回转之余地了。”
江老太爷眼含热泪,欣慰地笑起来,“好孩子……好孩子……”
一家人逢凶化吉,自有诉不完的衷肠。
虞影留在这儿也是多余,便转头退了出来。
出门后仰头望去,四方的院墙框住了湛蓝色透明的苍穹,如罩子般将虞影禁锢在其中,隐隐还有沉重压下的趋势。
“死了,则万事休矣。”
虞影喃喃,重复道。
“站在这儿做什么?”
不远处传来一道温和清澈的少年声音。
虞影收回被苍穹紧缚的视线,看见陆惊澜身姿如松,站在前方。
虞影勾起嘴角一笑,“赏日。”
陆惊澜呆了瞬间,“赏日……?”
“对啊。”虞影重新抬起头,指着太阳,“你看这日,多圆啊。”
陆惊澜实在不懂,现已是中午,太阳只会刺眼,如何能赏?
他上前两步,用手盖住了虞影的眼睛,“别赏日了,若实在闲得慌,我陪你去院儿里走走吧。”
虞影老老实实被他遮住眼睛,并不挣扎,笑着应答:“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