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桑姮躺在床榻上细细的回忆着谢衍昇同她的最后一次谈话。
明熙八年,五月,汝平泗县。
桑同道阵亡,谢衍昇跟桑姮便跟在桑敬义的军队里了,桑敬义心疼桑姮,年纪不大就跟着他四处奔波受苦,便让她们二人守在汝平老家的一个县内。
桑姮记得,那日是个寻常的艳阳天,明晃晃的太阳照耀着大地。
谢衍昇收到了人生中最后一封战令‘率精兵,援粟——敬义’。
战令没说多少人,谢衍昇手底下也就两千人,一个县也不需要太多人驻守,所以桑姮让谢衍昇带上了全部人手。
军令已下,谢衍昇立即调兵援粟。
他重甲护身,骑在马上,勒着马绳,逆着光朝着桑姮笑,眼神坚毅而有力量:“缈缈,不必担心,我定会早日归来,泗县有你,我很放心。”眼底是只有桑姮能瞧见的缱绻温柔。
他身下的战马不耐烦的打着响鼻,谢衍昇安慰的拍了拍战马的鬃毛,示意它再等等,等他再同心爱的女子说上一些话。
他笑得比远处的太阳还要温暖,照在她的脸上,暖在她的心窝。
他说:“等我回来,娶卿为妻。”
今生今世,定不负卿。
此行顺利,桑姮以后的名字前会加上‘谢’字;
谢衍昇会说:吾妻,谢桑氏。
可此行并不顺利.....
他再也见不到谢桑氏了....
他死在了他们本应成亲的那一月。
那个叫桑姮的娇美女子,终不能成为他的结发妻.....
桑姮本能料到的。
战场上哪有不死人的,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她的夫君,成了千万个枯骨里面的一个无名氏。
没人在乎他叫什么,更没人在乎他的尸骨去了哪里....
他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间....
血色湮没了他存在的痕迹。
可桑姮永远记得,那个眉眼带笑,比太阳都耀眼的男子对她的承诺。
“此去定归,缈缈莫念。”
桑姮:“行必至,战必胜。”
“我等你归。”
吾待君归。
最后却成了——吾带君归。
桑姮带着谢衍昇的旧物,回了汝平,归了桑家祖坟。
没有人把那一次离别当成最后一次见面,只以为过不了多久,桑家就要办喜事了。
那一年桑姮十七岁,谢衍昇十八岁。
如今桑姮二十岁,谢衍昇依旧是十八岁。
原本是汝平城最气宇轩昂的少年,在最风流的年纪,化成了一缕尘土。
十八岁。
多好的年纪啊。
娶妻生子,建功立业,步步平稳....
通通都是一场完不成的梦。
桑姮可以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前提是谢衍昇是为国战死,而不是惨遭阴谋算计....
这笔帐桑姮总归是要算的。
泪水沾湿衣被,桑姮湿了手巾擦了擦脸,沉睡在了曾经的梦里。
梦之所以为梦,是因为,它不会有实现的机会了。
桑姮夜里没有睡好,去鸿都门时也是心事重重。
“缈缈,怎么了?”桑嫣察觉出了不对,关切问道:“有心事?”
桑姮的眼下黑影丝丝,掩去了平日的神采,被叫了一声,有些恍惚,借口道:“阿姊,没什么,昨晚没睡好。”
见桑姮不愿意说,桑嫣也没有追问。
怀有心事,公孙先生的授业更是度日如年。
卫无尘却胸有成竹。
她一定会守约的,一定会的。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她守约了。
午膳后,桑姮去马棚骑走了自己的马,借口是:“学业太累,去跑马散心。”
然后丝毫不顾身后侍从‘要不要带几个人’
‘注意安全’的呼喊,扬长而去。
勒紧缰绳,纵马奔袭,原本是一种极其恣意的自由,一直自来了定安城就从未得到的自由,可她无暇顾及,因为马上她就
能知道谢衍昇死亡的真相,只差一点,就能再靠近谢衍昇一些了。
荒楼。
原本是前朝皇帝修建,只不过由于种种原因它便成了一座荒楼,连年交战,国库早就写满了赤字,而且没人愿意接着修,故此一直荒废了下来,故称荒楼。
荒楼虽荒,却是极高,高耸入云。
正在最高的地方,卫无尘往外俯瞰着,自此绵延数万里,皆是统一疆土,眼下策马而来的女君,毫不犹豫的朝他奔来,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勾起了唇角。
所念所愿....
桑姮栓了马,往上瞧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理了理衣衫,随即走了进去。
桑姮仰头瞧着顶层,心下暗骂:该死的,找这么地方,别人一看就知道干的肯定就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