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多雨,湖河水涨,
以前是淹村子,如今越演愈烈。
从卫无尘离开绥原的第二日起便下起了雨,由暴雨下到小雨,由阴雨绵绵又到暴雨,从未停歇。
卫无尘寸步难行。
行到离定安还有五十里的村庄时,暴雨引发了泥流,涅槃军纷纷赶上高岗,这才躲过一劫。
天色阴沉似山倒。
高岗之上的人,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的村庄霎那间没了踪迹,徒留叹息。
泥石流堵住了卫无尘回城的脚步,于情于理,他必须要安置好这里。
这里的里正为救人带着亲子,挨家挨户的敲响了每一户的门,最终逃离不及,被泥流卷走。
只留下妻女,在高岗之上痛不欲生,哭声混着暴雨,久久不绝。
此时,五十里之外的定安也好不到哪去。
定安城风雨飘摇上百年,终于摇摇欲坠了。
暴雨一连下了几日,城内排水系统出了问题,来不及维护,一时之间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于是....皇城淹了....。
卫无尘堵在了城外,城内的积水已然半人深了。
城内人纷纷朝高地上跑,人多拥挤,人命又到了那最不值钱的时候,除了淹死就是被踩死。
皇宫之内,水位缓缓上涨,永不停歇,漫到了大殿。
“陛下,快走吧,在不走就来不及了!”
明帝身边的内侍急切的劝着。
明景却不动如松,他紧皱着眉头,却始终保持着一个帝王所能拥有的镇定与从容:“宣桓公,云钊,舒致远,郭敞等诸君进宫商议。”
他是帝王,天底下谁人都可以逃,惟他不能。
云娥华四处瞧了瞧,朝着明景无措道:“舒妹妹还没来吗?”
大殿之上,是宫内最势高之地,明景下令,所有人聚集在此,不得慌乱,不得争抢。
可眼下独独不见舒灵韵宫内的人。
皇子公主还没来得及说话。
明景也有些无措,刚要开口安慰,云娥华却边说边朝着舒灵韵的宫殿走去:“陛下要以大局为重,我去寻舒妹妹。”随后,转身吩咐太子道:“太子,你是兄长,定要护好父亲,护好阿弟阿妹。”
说完便带着一个老媪一脚踩进了浑浊不堪,看不到底的污水之中。
“灵韵!舒家妹妹!.....”
云娥华走的不快,稍不留神,就不知踩到些什么,崴了身子。
原本华丽的衣服早已经成了最麻烦的负累。
“娘娘当心...舒夫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老媪边扶着,边安慰。
暴雨毫不留情的砸在每个人的脸上,暴雨如箭矢,砸的人生疼,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眼下雨势见大,还是要尽快找到灵韵。”云娥华的声音虽小,被暴雨声音带走了七八分,却极其有力量。
“灵韵!”
“舒家妹妹!”
不知喊了多少声,一次次呼喊,一次次落寞失望。最后终于传来了回响。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怎得亲自来了。”
“这边雨大!快将娘娘带回去。”
二人只能靠着呼喊在暴雨中交流。
云娥华循声却越走越近:“舒妹妹,你还安好就好。”
舒灵韵没有想到来寻她的竟是云娥华,心中五味杂陈,却容不得细想太多。
“皇后娘娘快些回去啊!”舒灵韵有些急切,若是云娥华真的伤到了可怎么才好啊。
云娥华伸出双手,保持着摸鱼的姿势,维持平衡,往前缓缓移着:“我方才在大殿上并未见到你,一时心急,便来了。”
舒灵韵喊着:“我宫中屋门被冲垮了,砸了下来,压到了我宫内的一个女官,好不容易才将人救出来,故才还没到。”
“无妨。”说话间,云娥华已然摸到了距舒灵韵三步远处,身后的老媪扶着她,她朝着舒灵韵伸出了手:“舒家妹妹扶着我,我带你过去。”
舒灵韵闻言,瞧着那双白皙的手,早已经沾满了枯叶和污泥,却依旧温柔有力量的朝着舒灵韵伸了过去。
她没有自称吾,没有自称予,她对着自己一直说着‘我’。
她说,我来寻你了,舒家妹妹。
她说,你将手递给我,我接着你。
“舒妹妹。”云娥华迟迟未见动静,不由得出言。
舒灵韵一时失神,她这一次真的发自内心的觉得眼前的这个庶女,是除了桓妙之外,撑得起母仪天下的第二人。
她发自内心的敬佩,若换成她,她必然不会如此奋不顾身来此。
因为暴雨涤荡着这个世间所有的黑暗,冲刷出来的是无数死在定安城内众人分散的尸体。
或断指,或残肉,或断骨,或......
光是想想就令人作呕。
雨势又见小了。
舒灵韵的嘴边带上了豁然的笑:“多谢云家阿姊。”
闻言,云娥华用力掀起了睁不开的眼皮,也带上了一丝温柔的浅笑。
云娥华的掌心柔软却有力,支撑着舒灵韵往这边毫无顾虑的走着。
宫内的众人手拉手的连起了长线,相互支撑,互相扶持的走过了今生最难忘的路。
云娥华和舒灵韵相视而笑,却恍然忆起了记忆中的桓妙。
大殿之上围满了人。
大殿之内。
明景负手立于中央。
身前跪倒了一片。
身上的水流成柱般将整个殿内弄得潮湿不堪,滴滴答答的声音极细小。
难闻的气味,死人腐烂的气味混着泔水味,充斥着每个角落。
明景必须要做出一个帝王理应尽到的责任。
“云家,桑家,莫家部曲及全部武将部曲,转移城中百姓,以云钊为主。”
“喏!”
“舒家,司马丞相率文臣诸众,遍寻城中医者,战后逢水灾,便要提防大疫。”
“喏!”
有大灾必有大疫,若不能未雨绸缪先将计划备下,若是时疫真的到来了,那可真的又要经历一次没有硝烟的战争了。
“还请陛下出宫,迁往天静观。”云钊出言提醒着。
明景伸手示意,无需再提,只道:“朕,乃是转移的最后一人。”
帝王护皇城。
“有朕在这里,天下人才会安心。”
帝王与百姓同生共死。
此话一出,殿内万籁俱静。
“诸君,定安城,全都仰仗各位了。”
“喏!”
众臣趟着水,连家都没回,径直去了榷场,召集部曲。
百姓生死,乃重中之重,死一人,便是帝王的罪孽。
殿内空旷,只余明景与桓圳二人。
明景张了张口,缓缓的吐了一口气:“桓公啊。”多少沧桑,多少歉疚,多少往事,依稀浮现,多少说不出来的话,都涵
在了这三个字中。
桓公啊,
实在是我对你不住,实在是对你不住啊.....
可眼下,剩下的事情也只能交给你了....
桓圳动也不动,只默默的站着,眼神却越过了大殿,似是在瞧着外面依旧阴暗的天。
半晌,稽首哑然:“臣,定竭尽所能,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