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郊东园,水榭侧畔。
正是初春时节,岑拒霜倚在花荫下歇脚。绿野映衬里,那张精致的面庞白得过分,像是林中堆积出来的一捧雪,少了几分生气,显得有些病怏怏的。
她抬眼看着枝叶隙里漏下的天光,恹恹地把手里捏着的册子弃于一边,任由那画着小像的纸页散落在泥壤里。
“姑娘,他们也太过分了!枉费您这些时日一番期待,这赏春宴,不来也罢。”
旁处杵着的丫鬟流岚脸色忿忿,满腔怒火,她躬身拾起岑拒霜手边散开的册子,其上勾勒的皆是各世家公子哥的画像,墨色小字批注着姓氏与出身背景云云。
岑拒霜拢了拢身上不合时节的重重狐裘,没有接过流岚递来的册子。
“没有能入眼的,个个都中看不中用。”
她瞄了眼那上面绘得仪表堂堂的画像,翠羽似的眉微微一横。
别于她此处的冷清,水榭对畔的笑语依稀,这些画像上的人物就活生生地在宴上,他们正与贵女们结伴同游,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松快。
岑拒霜偏过头去,觉得聒噪至极。
她本是受叔父之命,前来赏春宴结识画像上的公子哥们,为她的婚事绸缪。
却不想此事让她屡屡碰壁,烦心之至。
前些日,岑拒霜听闻薛家在林郊东园设赏春宴,广邀京中青年才俊、风流妙人,世家姑娘们也都纷纷前来,这宴上便是年轻人们互相结识交友的好时机。如此热闹非凡,岑拒霜也想来瞧瞧,京中追捧的儿郎又是如何风姿绰约。
而叔父担心她这体弱多病的身子经不起路途颠簸,说什么也不许她出远门,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又得在榻上躺个十天半月才能养好身体。
岑家是戍守边关的将门世家,族中即便不是武人,也个个身躯强健,唯独岑拒霜是个异类。
她还在娘胎里时,外敌来犯,至紧要关头,母亲作为岑家军的一员,义无反顾地与父亲披甲上阵。后来虽是击退了敌军,但母亲惊动了胎气,岑拒霜尚不足月便出世,年年大小病痛缠身,身体不是琉璃也胜似琉璃,风一吹就倒、天一冷就受寒。
至她十岁那年,北方安定,天下太平,她的父母却战死沙场。父母用命来换来了这样的盛世,那时她看着大熙的旗帜插满城墙,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举国同欢,她披麻戴孝,迎着漫天钱纸,抱着父母的灵牌回了祖籍地。
叔父怜她孤苦,将她带回京城的侯府抚养至今,对她事事知疼着热,极为上心。
回京养病的这五年里,岑拒霜深居简出,极少见人,她在京中没有什么相熟的人,也不认识各世家的公子哥。
如今她已是至了及笄的年纪,叔父便为她的婚事操心起来。
故此次赏春宴得来叔父的允许后,叔父予了她这本画像册子,要她在宴上多留心些,若有喜欢的郎君,叔父会亲自上门替她瞧瞧。
岂料,她循着册子上的画像结识了不少世家公子,原本那些公子哥见到她这副生面孔还算热络,但当她自报了名姓后,她当即被众人委婉地驱逐于外。
“岑姑娘还是寻别处消遣吧,我等听闻姑娘体弱,要出个什么好歹,可担当不起。”
“是啊,投壶对于姑娘来说实在凶险,姑娘还是回家当你的药罐子吧。”
彼时她站在投壶比试场,心想,那投壶所用的箭要拐多大的弯,才能调个头来伤到站在人群后的她?
岑拒霜方想为自己辩驳两句,她只是病弱,并非将死之人,何须这般避之不及?奈何这群人不给她开口的机会,风凉话接踵而来,让她难以招架,处境十分尴尬。
倒是那些个公子哥的模样,连个投壶都如此笨拙,丝毫比不得她父亲盘马弯弓的模样,若京城男儿都是这种泛泛之辈,还如此庸俗无趣,她不如回家躺着罢了。
到了后来,连同年纪相仿的贵女们不敢带她一起游赏,生怕她这久病的身体出了意外,也嫌她多走几刻便要歇息,一群人叽叽喳喳,话中明里暗里皆是笑她羸弱不堪;
年长些的妇人们,坐在凉亭互相唠着自家儿女,岑拒霜实在插不上话,便乖巧坐在一旁煮茶,结果却是被端走了所有茶具,怕她累着了半点,更有妇人拐着弯地试探她,担心她这病气会不会传染给她们。
那架势,只怕若非她出身名门,有着镇国公遗孤的身份,又养在叔父岑侯爷膝下,怕是早被这群人赶出了宴会。
散步林中,岑拒霜想着这些烦心事,愈发郁郁寡欢。
“姑娘,他们这些个人有眼无珠,我们不跟他们计较。”
流岚为她打抱不平了好一会儿,眼见暮色将合,又出声提醒着岑拒霜,“眼下春寒尚在,外面风凉,咱们是时候回屋歇息了,再过半个时辰,便要用药了。”
想到那些苦不堪言的药,她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不太情愿地搭着流岚的手起了身,
待回了屋,门扇一合,她便只能听着外面的雅乐丝竹,人声喧嚣,府里跟来的丫鬟婆子们早已给她备好了她专属的药膳,她压根儿没法去宴上享用。不过细想下来,宴上那些人待她如此,她又何必去席间自讨没趣?
闷在屋子里也好,去宴上受气也罢,左右都不是什么舒心的事。
日薄西山,发烫的余晖落在主仆二人身上。
岑拒霜口头上答应了流岚回屋,偏又漫不经心地拖延着步子,在这偌大的林郊里东绕西转。
迎面清风舒爽,吹散着心头的点点不快。
林间绿浪拂动,沙沙作响,只是耳边的流岚就显得吵闹了些。
“姑娘,大夫说了您可以适当走走,万万不能劳累。眼下天快黑了,您都走了好些时辰了,当心累坏了身子,回府后奴婢怎么跟侯爷交代呀!”
流岚在旁叫苦不迭,一个劲儿劝说着岑拒霜回屋。
岑拒霜自顾自地往前,没有理会。
只是走了一会儿,似有狼嚎隐隐约约,不那么分明。
流岚心头一紧,“姑娘……我好像听到了,附近有狼。”
“狼?”岑拒霜驻足静听,“这里怎会有狼?”
话落之时,她瞥见流岚惶恐的神情,蓦地反应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