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戴安娜的怂恿下,朱诺定了定神,朝灰衣男子的方向走了过去。
灰衣人正被薇拉带着和各路人士打招呼。朱诺注意到,他走路的姿态很特别,像是刻意收敛了步伐的力度,却反而显得更加从容不迫。
朱诺刚走到他身侧三步,灰衣男子便回过头来。他的面容棱角分明,眼珠漆黑如墨,明明脸上还挂着笑意,却透着一股冷峻的气质。
他看见朱诺,于是整个人都转过身来,行了个标准的绅士礼。
“容我自我介绍,”他彬彬有礼地说, “查尔斯·约翰森,从斯德哥尔摩来的羊毛商人。”
她提起裙摆回礼:“朱诺,戴安娜纺织厂的女工。”
微微弯腰时,朱诺的目光垂落,不着痕迹地落在他垂下的手上。他的掌缘有薄茧,但不是商人拿笔或纵马的位置,倒像是长期握剑留下的痕迹。
“久仰。”查尔斯翘起嘴角,“相信您对利娜纺织机很了解?”
朱诺分享了一些技术细节,含笑的目光自然地在查尔斯脸上停留了片刻,搜索着唤起她熟悉感的痕迹。
突然,她的瞳孔微微收缩,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
鹰巢旅馆一楼,昏暗的酒吧,一个身着灰衣的男子坐在她对面,兜帽盖住了半张脸;
隔着一扇门,他的声音低沉,在向服务生打探叶莱那的下落。
难怪她没认出来。当时他的胡须更浓密,眉骨也被刻意画得更高,但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却如出一辙。
“原来是他……”朱诺心中一震,指尖不自觉地捏紧了茶杯。
她记得他们碰上骑警查问,他当时掏出了一枚总督府的纹章,似乎是政府人员。
现在他却化身为斯德哥尔摩的商人,和这些商界太太谈笑风生。
这转变让她无比疑惑,甚至隐隐不安。
但她没有声张,只是微微低下头。
在鹰巢旅馆的那晚,她穿着男装,脸上还贴了假胡须。这是有远见的举动——考虑到他现在似乎还没有认出她来。
“朱诺小姐?”查尔斯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微微倾身,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您似乎有些走神。”
不远处,戴安娜和薇拉各自占据了房间的一角,但眼神都不经意地投向她的方位,显然也在关注这场对话的动向。
朱诺迅速调整表情,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真假掺半地说:“抱歉,只是最近在搬家,生活有些变动。”
“希望不是什么烦心事。”
“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朱诺轻描淡写地带过,心中却开始飞速思考。
如果他真的是总督府的人,为什么会以商人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他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调查吉伦斯蒂尔的死因,还是……冲着她来的?
她抬起头,与查尔斯的目光相接。那双眼睛依旧深邃而冰冷,仿佛能看透一切。
这一次,朱诺没有避开他的注视,而是微微一笑:“查尔斯先生,您对林雪平熟悉吗?”
查尔斯一愣:“不太熟,只来跑过几次生意,这次完全是为您——和您的织布机而来的。”
朱诺微笑:“那真是荣幸之至了。”
“是我的荣幸才对。”查尔斯微微倾身,“能让织布效率翻倍的‘小玩意儿’,可是会改变整个纺织业的格局。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朱诺放下酒杯,认真地说:“意味着纺织工人不用再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意味着更多人能穿上便宜的衣服,意味着穷人不用衣不蔽体地过冬。”
“有趣的观点。”查尔斯轻轻地说,语气里听不出明显的触动,“可在我看来,它还意味着更多的事情。”
朱诺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
查尔斯低笑了一声,:“意味着传统的手工工坊将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竞争,意味着许多熟练工人可能会失去赖以为生的技艺,意味着掌控纺织行会不得不重新分配权力,甚至——”
他顿了顿,微微倾身,目光如深冬夜色般沉静,“意味着财富会重新流动,最终落入那些能够顺应变化、敢于投向新技术的人手中。”
“那么,您站在哪一边已经很清楚了。”朱诺举起茶杯,“敬变化。”
他举起酒杯和她碰了碰:“敬变化。”
“您能看到人们的福祉,这很好。”将杯中残酒饮尽,查尔斯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但您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变革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那些靠垄断纺织业发财的贵族,那些靠传统手工维持生产的工人和工厂主——他们会坐视不管吗?”
朱诺静静地听着,手指在茶杯的边缘轻轻摩挲。
这个男人不像是一个只关心利润的商人,更擅长进行高屋建瓴的思考,也许这就是他如此成功的原因?
在她所知的历史上,机器生产令大量手工工人失业,愤怒的手摇织工摧毁了一些新式工厂,连带着其中的机器。
而她不会坐视这一切重演——至少不会那样激烈。
“垄断贵族和工厂主——是说戴安娜吗?”朱诺耸耸肩,“免费向您分享一个林雪平的新闻:纺织行会那些男人都被一锅端了。而据我所知,纺织厂厂主戴安娜将会支持技术改革。”
戴安娜将首先拿到利娜纺织机的专利,接到的订单会多么让人眼红可想而知。如果不是行会在重新洗牌,得罪那些人的后果恐怕是被绑上火刑架。
查尔斯笑了:“你倒是得了个空子,能独善其身,那些行会和手工工场正常运行的城镇可要遭殃了。”
见朱诺要反驳,他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别急——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不管你们产出多少布匹,我都可以吃下;我这边的羊毛也会优先供给你们,价格好商量。”
朱诺略带惊讶地扬起单边眉毛。她是担心产业链上下游的问题,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大商人,的确能解决不少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