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安娜的管家早已认识朱诺。
见她带着一阵风冲进来,管家很有眼色地让人给她绞了一把湿毛巾,引着她走向书房。
朱诺边走边擦着头上的汗,自觉神清气爽了许多。
戴安娜坐在书房的长沙发上,听到敲门声,有些诧异地抬起了头。
看到门口朱诺的身影,她收起了手中的信,低头擦了擦脸,隐藏自己脸上的泪痕。
朱诺见她这副样子,满腔的倾诉欲消退了些,关心地问:“怎么了?”
戴安娜放下手帕,叹了口气:“是我母亲的信。”
“你们恢复联系了?”朱诺记得她当年和拉尔森是私奔的,和父母失去联系少说有二十年了。
“是。拉尔森死后,我写了一封信回家,告知我的近况。”戴安娜低声说,“母亲回信了——我本来以为是因为父亲还是不愿搭理我,结果她说,父亲两年前去世了。”
“节哀。”朱诺在她旁边坐下,一只手轻轻放在她背上。
这沙发真是不详——她们并肩坐在这里两次,都是因为一则死讯。
她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提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这时候让戴安娜想办法帮自己解决这个灭顶之灾将是残忍的。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如果他还在世,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戴安娜忽然笑了:“我和母亲,两个富有的寡妇。”
朱诺扯了扯嘴角,对眼下情形她也有一些俏皮话可讲,但都咽了回去。
“你呢,你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眼眶仍然微微泛红,但戴安娜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身边人的异样。
朱诺忍不住脱口而出:“我要走了。”
她等着戴安娜追问,然而对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轻吐一口气:“要回到你原本的世界了吗?”
朱诺吓得浑身一激灵,这话在穿越者听来确有弦外之音。
“你不是来自斯德哥尔摩就是来自哥本哈根,我没猜错吧?”戴安娜安抚她,“放心,这只是我的猜想,我没和任何人说。”
朱诺没吱声。事实上,两样都对。
“识字”“有智慧”在奥尔扬她们那里可能只模糊地意味着“出身高贵”,但在戴安娜这样见多识广的船东女儿眼里,谈吐、礼仪中的蛛丝马迹都影射着某些特定的阶层。
“一开始我以为你和我一样,为了爱来到异乡,后来才发现你和斯万森那个小儿子也不是很熟。“戴安娜将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臂上,轻声说,“我不能想象你为什么来到这里,又为什么要离开,但我相信你已经不虚此行。”
不虚此行……吗?
还差得远呢。
她还没有看到纺织厂的二号车间建成,没看到女工学校的第一届毕业生走上管理岗位,没看到……
戴安娜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你非常与众不同,朱诺。我不需要再重复你有多么聪慧、坚韧、善良、强大;无论你要去往何方,我相信那都是最好的选择。”
是这样的吗?
朱诺突然觉得此刻似曾相识。戴安娜是如此笃定,就和她面对领班时一样;她也许不会相信,但她只要先记住这一点就好了。
于是她点了点头。
戴安娜坐在她的左手边,感觉到她全身微微颤抖,却看不见她的右眼正淌下一行泪水,像初春化冻的溪流。
“替我向埃尔莎太太道别,她做的肉桂卷真的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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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诺赶到城门时,黄昏最美的时段已经过去了。
晚霞收拢了最后一分光线,天幕渐渐染上深深浅浅的蓝。
城门边停着几辆马车,车边站着不少她的老熟人。
斯万森先生也作了旅客打扮,俨然是要送儿子去上大学的老父亲。管家和几位仆人都来送行。
尼尔被这许多人簇拥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和他们交谈,一边焦急四顾。
但他在等的人只是躲在街角,远远地看。
蓝调时刻很快过去了,夜幕四合。
管家点起了灯,连声催促尼尔出发。
摇曳的灯火里,尼尔最后朝街尾望了一眼,终于钻进车厢。
马车消失在街角,朱诺才从藏身处出来。
管家仿佛感觉到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一转身,便和朱诺打了个照面。
看清了她的脸,短短几秒钟里,向来波澜不惊的老人表情几经变换。
先是惊喜和宽慰,在马车远去的声音里又有些迷惑和恼怒,再看到她平静的神情,他又仿佛明白了什么。
最终,管家对她远远地点头致意,走了过来。
他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少爷希望你能拿到这个。”
朱诺打开那个纸包,里面是个小巧精致的木头画框,上面缠绕着精雕细琢的藤蔓,光泽温润。
画框中,林雪平的夜色如墨,天边泛着隽永的深蓝。
画中的年轻女子站在窗前,微卷的短发在夜风中拂动,睫毛、发丝、脸颊被壁灯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她的目光穿过画面,眼神微睨,似乎凝视着画外。
这画并不十分写实,画中女子的脸上没有过多的细节,反而更突出了她独特的身姿和眼眸。
朱诺一时说不出话,脑中闪回了在斯万森家,走廊尽头的窗前,和尼尔相对无言的瞬间。
她回过神来,干巴巴地说:“我知道他喜欢画画,但没想到他画得这么好。”
伍尔丽卡也擅长画画,但也不如尼尔的笔触有灵魂。
管家遍布皱纹的脸也活泛起来:“是啊,少爷画得很好。”
朱诺爱惜地将画框重新包好,正要说些什么,后头又辘辘开来一辆马车。两人都扭过头去。
这马车和尼尔乘坐的样式很相似,轿厢既高且大,是为了远行设计的。
马车夫在两人身边停住了,目的明确地对朱诺点了点头:“朱诺小姐,请您上车。“
朱诺知道她已经错过了最后的机会。她朝管家歉然一笑,走向她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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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来了。”马车里坐着的人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说了一句废话。
朱诺扯出一个假笑,意图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恼怒:“您的筹码实在有力。”
她认识查尔斯,却不了解卡尔;前者是沉稳低调的商人,后者是素有威名的王者。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震怒之下真的对一群无辜的萨米人下手,以报答她们好心收留他逃婚的未婚妻。
“我可以跟您回斯德哥尔摩,但我要说明一个事实。”
卡尔不动声色:“请说。”
“伍尔丽卡·艾利诺拉已经死了,和您回去的将是朱诺。只有朱诺。”
卡尔终于转过脸来,细细地打量她。她说的是实话,他能看出这点,她也知道他能。
但他不明白。
短暂的困惑过后,他轻咳一声:“可以。”
朱诺微微皱眉。她本来准备了长篇大论来晓之以理,想好了一百个逃跑计划以防他有异议,但是——就这样?
马车缓缓开动,两人都没有说话。在车厢不规则的摇晃中,朱诺感到一阵困意袭来。
这真是好长的一天。从仲裁室、总督府到工厂、城门,她横穿了林雪平两次。
但为什么,在这天的末尾,他们如此轻易地就达成了共识?
昏昏欲睡中,朱诺忽然有了一个猜想,这猜想让她浑身不舒服。她想睁开眼睛,和卡尔再交锋十个回合,然而困意毫不留情地攫取了她全部的精力,梦境如黑色的潮水般盖过了一切。
等卡尔再次回头、看向同座的人,她已经皱着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