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船手,多苦愁,
背着纤绳低着头;
吃的‘猪狗食’,
走的‘猴爬路’。
长年‘背船板’,
无缘夫妻‘共枕头’。
运粮运棉难温饱,
不知何时是尽头?”
江滩上,传来一声接着一声铿锵有力的船工号子。
贺青冥站在甲板上,他的目光似已伸的很远很远。
“那些船工真是可怜。”
明黛踱步到贺青冥身畔,她的裙摆被江风吹起,好像迷蒙江天下飞舞的一朵紫色花。
她眉头蹙起,道“好几十年了,江湖还是这个样子。”
如今的武林,就像是一个日落西山,垂垂老矣的病人,苟延残喘地躺在病榻上,等着哪天无常来勾走最后一点破碎的神魂。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天天没有变得更好,倒是滑向了毁灭的深渊。
贺青冥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水天一色,像是一潭浑水,已经分不清你我。
明黛坐在船舷上,清风扰乱了她乌黑的长发,她道“我姑姑告诉我,很多年前,中原武林还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多的是大英雄、大豪杰,人人仗义为先,守望相助,江湖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
“那时候,各门各派还都没有门楣之见,没有人会因为你说了一句不顺他心意的话,就对你恶语相加、刀剑相向。”
“为了更好地交流武学心得,当时人们一致推举德高望重的谢长风谢老前辈作为武林盟主,谢老前辈也没有辜负众人期望,武林在他的统率下欣欣向荣,一连出了好些位仁侠义士,谢老前辈的独生爱子也是其中之一。”
“但奇怪的是,谢老前辈仙逝之后,谢家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没有了踪影,而谢少侠,也再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
“一切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一切已从此天翻地覆。”
明黛道“然后就是那场震惊整个江湖的大阴谋,从那以后,中原武林名门渐次凋零,江湖陷入一团泥沼,妖魔鬼怪横行人间,大罗神仙也补天无力。”
“而今的江湖,已经变成了名利场。”
明黛一向明媚活泼的脸上竟也有了一丝沉痛之色“可是江湖不该是这个样子!”
“我从小听着那些侠义故事长大,它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她的脸尚有几分未脱的稚气,可是她的目光如剑一般锋利“所有人都不要我走,我却偏要来!我偏要看看这人间是什么模样!一个人若生来不去大千世界看一遍,火海刀山滚一遭,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贺青冥神色似有动容。
再铁石心肠的人,听见这么一个小姑娘,说出这么一番烈火般的话,也无法不为之动容。
明黛没有喝酒,可是她似乎已经醉了。
一个人若太过清醒,便总是要醉一醉的。
贺青冥道“你本不必对我说这些。”
“可是我却非说不可。”
“不错”贺青冥道“人在江湖,总有些话非说不可,总有些事非做不可。”
明黛看着他,若有所思,道“我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总觉得,你好像不应该在这里。”
贺青冥却道“又有谁应该在这里?”
“不错,不错”明黛拊掌笑道“就像有位老先生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道“可惜,我身上没有带酒,不然定要和兄台你浮一大白。”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周围,忽道“你那位……呢?”
贺青冥忽然觉得她似乎省略了非常重要的内容。
他道“他去收拾房间了。”
明黛恍然大悟“你们睡在一个房间!”
贺青冥看了看她。
“咳咳”明黛调整了一下表情,道“你们睡在一个房间?”
“自然。”
贺青冥不由得又多看了她一眼。
柳无咎已来了。
他不仅来了,还带了一件天青色的披风。
柳无咎看了看跟他招手的明黛,抿了抿嘴,看着贺青冥,似乎有些紧张,道“江上风大。”
贺青冥似乎有些无奈,却到底没有说什么,他正打算接过披风,柳无咎却已绕过他的颈子,为他系上了披风的带子。
江风拂面,两个人的头发在一瞬间穿梭交错,又擦肩而过。
这一瞬间,柳无咎离得很近。
近的好像心跳贴着心跳,呼吸贴着呼吸。
贺青冥忽然想起当年把这孩子捡回来的情形,那天柳无咎就依偎在他的心口。
那时候柳无咎还不叫柳无咎,长得也没有这么高。
这孩子从几年前开始,就不再和他跟的这般近,贴的这般紧。
贺青冥垂眼看他,他第一次发觉,柳无咎实在是英俊的过分。
柳无咎毕竟已经长大了。
他在柳无咎这个年纪,已经有了婚约,也成了亲。
那时候,还有的人,甚至更早便已经娶妻。
孩子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柳无咎打好了结,似乎颇为满意,他紧抿的嘴角甚至有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江湖人常说,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这其实是一句谎言,江湖上能做到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
很多时候,人已亡了,剑还活的好好的。
人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贵,那么独一无二。
江湖上这样的谎言,岂非太多?
贺青冥道“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柳无咎连一丝笑意也无。
他又道“不仅可爱,还很有志气。”
柳无咎握紧了手。
他总结道“这世上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实在没有几个。”
柳无咎道“哼。”
“这样的女孩子,喜欢她的人,也一定会很多。”
柳无咎道“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贺青冥看着他,道“你要知道,人这一生,不会有太多后悔的机会。”
柳无咎忽然有点生气,道“那你呢?”
贺青冥瞳孔一缩,他看着柳无咎。
贺青冥不常这样看着他,他不常这样看着任何人。
这世上并没有太多人会让他觉得冒犯,敢冒犯他的人,更是一个都没有。
柳无咎低着头,抿了抿嘴,道“对不起。”
贺青冥没有再说什么。
柳无咎却感到失望,失望太多,便会变成绝望。
贺青冥已近而立,贺星阑也已经长成了一个少年。
子午盟已经逐渐壮大,但贺青冥身边,还是一个女人都没有。
不是没有人毛遂自荐,也不是没有人送上来,但贺青冥仿佛已经心如止水,不染一丝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