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断断续续的血滴,好似珠帘里美人幽咽到天明的泪珠。
柳无咎走了一路,也流了一路的血。
他似乎根本不知疲倦,也感受不到疼痛。
他只望着一个方向,他只望着一个人。
除了这个人,这世间的一切,本就没什么值得他入眼的。
他已从黑夜走到天明,他已离开那条黑暗的长廊,来到一处明亮而空旷的大厅。
大厅里一览无余,也没有一个人,只有一道如泣如诉,连绵不绝的埙声。
柳无咎忽然觉得很累,他忽然很想坐下来休息。
但他没有休息,因为他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
“无咎。”
贺青冥的声音。
柳无咎的心按捺不住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转过身,看见了贺青冥的脸。
这张脸他已很熟悉。他曾经无数次见过这张脸,也曾经无数次梦到过这张脸。
柳无咎第一次见到贺青冥的时候,就已记住了它。
它的轮廓淡淡的,颜色也是淡淡的,它眉眼秀长,眼睛里好似养着一汪多情的秋水,眼波流转之时,却又潋滟生春,可惜这一双眼睛总是蒙着一道空濛清冷的雾气,叫人看不透、摸不着,就像水中的影子一样忽明忽暗,若即若离。
它的鼻梁并不很挺,却很直,好像是天山分明的棱角,鼻梁底下的两瓣窄窄的唇色,是它唯一稍显鲜明的地方,然而无论浓淡总是相宜,阴晴圆缺,也仍然是独一无二的天上月。
每一处线条,每一寸转角,柳无咎都记得很清楚。
柳无咎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浑身血液已经沸腾!
他几乎已忍不住快步走到贺青冥面前。
却又在距贺青冥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他总是距他一步之遥的。
柳无咎忽的生出一种胆怯,又有几分害羞。
这一刻,他的脸虽还没有动,可是他看起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又鲜活、又快乐。
贺青冥道“你怎么来了?”
柳无咎竟已忍不住翘起嘴角,他的眼里几乎是在闪光“我来找你,我想见你。”
他好像是又骄傲,又有一点开心。
贺青冥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地打量了他一会,道“你受伤了。”
柳无咎笑道“我没事。”
贺青冥皱着眉,道“你怎么敢?”
柳无咎跃动的心沉了沉,笑容也凝固了一瞬。
贺青冥拂袖冷冷道“我不留无用之人。”
柳无咎面上已露出痛苦之色。
他似乎已要哭出来。
贺青冥却已不再理他,转身消失在一阵迷雾里。
他到底没有哭出来,可是也已听到一道哭声。
婴儿呱呱坠地,哇哇大哭。
他是不是也已预见到自己悲惨的命运,所以才要这么撕心裂肺地哭泣?
他还没来得及学会走路,就已被母亲扔到坟堆里。
他本就是个死人,本就从未活过。
腐肉的气息越来越浓,秃鹫铺天盖地地飞在他的头顶。
它们擦亮了眼,磨利了爪,等待他渴死饿死的那一刻。
它们看着他,他才出生不久,还是块极其鲜嫩可口的肉。
但秃鹫没能得逞,狼群嚎叫着呼啸而过,一匹狼把这被抛弃的孩子叼走。
雨夜里,四处都是狼眼幽幽的绿火。
狼群散去的时候,一个拾荒的老人偶然捡到了他,他本以为自己有了归宿,但不久又再度被人抛弃。
他就是件廉价低劣的货物,卖也卖不出去,只能被无数人转手销售,像个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
他不明白,他那样低贱的生命,上天为什么还要他活下来。
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在一天天长大。
他去偷,去抢,和蛇鼠为伍,与山里的野兽和镇上的屠夫搏斗。
他实在太过瘦小,藏在没有光亮的地方,就像是一大块行走的骨头。
他的眼睛却又大又亮,像是藏着一团永远不可熄灭的野火。
他蹲在墙角,像只小鬼一样阴魂不散。
他扑了上去,他很得意,他抢夺食物的速度,已比饭馆门口那条大黑狗还要快。
他叼起那块残留着一点肉渣的骨头就跑,他四肢并用,跑起来的样子,和那条大黑狗也没什么两样。
他的身后追着屠夫和伙计,他们宁愿把骨头给狗吃,也不会给这狗都不如的小鬼吃。
他跑过巷子,跳过墙头,他一边跑,一边啃骨头。
他太得意了,所以他跳下去的时候,没有发现,底下是一张带刺的大网。
罗网缠住他的咽喉,刺穿他的脏腑,人群的声音远去,而黎明迟迟未至。
他似乎就要这样死去。
他小小的心里忽的悲愤不已,他不甘!他不服!
他嘶哑着发出一声哀鸣“不——!”
十二岁的柳无咎浑身烫的厉害。
他不住抽搐,又不住冒出虚汗。
“无咎,无咎!”
贺青冥紧紧地抱住他小小的身躯,将他从梦魇里唤醒。
柳无咎被烧的神志不清,他扑在贺青冥的怀里,哭诉道“为什么!为什么!”
他哭着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要我!为什么我还没有去死!”